天光像掺了灰的脏水,勉强渗进批发市场高耸的顶棚缝隙。
凌晨的喧嚣和死鱼的冰冷仿佛都沉淀下来,变成地面一层黏腻湿滑的污垢。
腰间的钝痛己经从剧痛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闷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它。
我靠在市场外围一堵冰冷肮脏的砖墙上,手指哆嗦着,从最里层口袋掏出那几张皱巴巴、沾着鱼鳞和暗褐色污渍的钞票。
二十五块。
王秃子还算“厚道”,没克扣太多。
这点钱,像烙铁一样烫手。
它买不来一顿像样的热饭,付不起最廉价旅馆的一张床铺,甚至不够买一盒像样的膏药贴在我那快报废的老腰上。
它唯一能换的,是几个能暂时填饱肚子的冷馒头,或者一碗飘着可疑油花的、齁咸的素面。
胃袋早就饿得抽搐,发出空洞的鸣响,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意。
我拖着灌了铅的腿,走向市场边缘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摊。
摊主是个裹着厚棉袄的老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我沾满鱼鳞和污渍的棉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两个馒头。”
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老头没说话,用油腻腻的夹子夹起两个冷硬的馒头,装进一个薄得透明的塑料袋。
我把一张最破、沾着鱼血的十块钱递过去。
他接钱的动作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嫌弃,只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捏着钱角,迅速丢进旁边一个同样油腻的铁盒里,找给我几张更小的、同样脏污的零票。
我抓起馒头,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那个摊子。
找了个背风的、堆满废弃泡沫箱和烂菜叶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滑坐下去。
顾不上脏,也顾不上手有多污秽,我狼吞虎咽地撕咬着冷硬的馒头。
粗糙的颗粒刮着喉咙,带着一股劣质面粉的陈味。
冰凉的馒头下肚,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让那股寒气似乎更深入了脏腑。
就在我机械地咀嚼,试图用这点冰冷的东西压下饥饿和绝望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不是催债电话那种疯狂急促的轰炸,而是一种沉闷的、持续的嗡鸣。
我像被蝎子蜇了一样,身体瞬间绷紧。
这个破旧的、屏幕碎裂的二手老人机,是我成为“黑户”后,仅存的与外界(主要是债主和零工中介)的可怜联系。
我颤抖着手掏出来,屏幕碎裂的纹路下,显示着一条短信。
发件人不是某个借贷平台或催收公司的代码,而是一个名字——一个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眼里的名字:**李红霞。
**心脏猛地一缩,连呼吸都停滞了。
手指上的污垢粘在冰冷的屏幕上,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划开了那条信息。
短信内容异常简短,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像法院的判决书:> **张守默,法院执行局的人下午三点会去你爸妈的老房子。
你名下的东西,该清就清了。
别让老人难堪。
**嗡——!
脑子里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手里的半个馒头掉落在脚边肮脏的泥水里,滚了两圈,沾满了黑泥和烂菜叶。
爸妈的老房子!
那是我在这个城市,除了女儿小雨之外,最后一点与“家”有关的念想。
是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唯一能遮风挡雨的蜗居!
虽然我早己被生活踩进泥里,虽然我背负着“黑户”的耻辱像老鼠一样躲藏,但我心底最深处,总还残存着一丝侥幸,一丝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念头——至少,至少爸妈那点微薄的栖身之所,是安全的!
那是我张守默,作为人子,最后一点没能守住的、可怜的底线!
李红霞!
她怎么能?!
她怎么敢?!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愤怒、羞耻、绝望、还有对父母深深的愧疚,像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我整个人撕裂、烧穿!
她这是要彻底把我钉死在耻辱柱上,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要撕得粉碎!
是要让我的父母,看着我——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像个瘟疫一样,连累他们失去最后的安身之所!
是要让街坊邻居都知道,张家出了个欠债不还、被法院强制执行、连累父母的“老赖”!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从我喉咙深处挤出来。
我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砖墙上。
粗糙的砖面瞬间刮破了本就冻裂的手背皮肤,鲜血混着污垢渗了出来,***辣地疼。
但这点皮肉的疼痛,比起心里的滔天巨浪,根本不值一提。
眼前阵阵发黑,李红霞那张冷硬、精明、写满势利的脸在眼前晃动。
她掌握着家庭财政大权时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发现我藏私房钱给小雨买风车时的刻薄冷笑,知道我投资失败后的冷嘲热讽,还有我酒驾失业后,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彻底放弃……过往的点点滴滴,此刻都化作了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心里最痛的地方。
她恨我。
我知道她恨我。
恨我没本事,恨我风流债不断,恨我把家拖入深渊。
可再恨,那也是我的父母!
是她的公婆!
小雨的爷爷奶奶!
她怎么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就为了撇清关系?
为了保全她自己那点可怜的财产?
还是为了向我证明,离开她张守默,我连条狗都不如?
口袋里的手机又嗡嗡震动起来。
这次是催债电话。
屏幕上跳动着“未知号码”西个字,像索命的无常。
我没有接,也没有挂断,只是任由它在口袋里疯狂地震动、嗡鸣,仿佛要把我最后一点理智也震碎。
不行!
不能让他们去爸妈那里!
不能!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绝望的黑暗。
我猛地站起身,腰间的剧痛让我趔趄了一下。
我要回去!
我要阻止!
哪怕跪下来求他们!
哪怕被当场抓住!
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父母因为我,在风烛残年还要承受这种羞辱和流离失所!
可是……怎么回去?
公交?
地铁?
需要身份证刷卡。
打车?
口袋里的十几块钱连起步费都不够。
走路?
几十公里的路,以我现在的状态,走到天黑也未必能到。
而且,我这个样子——浑身腥臭,衣服破烂,脸上手上都是污垢和血迹——出现在父母的老小区,出现在执行局的人面前,除了给他们带来更大的难堪和***,还能有什么用?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淹没,比刚才更加深重。
我颓然地重新滑坐下去,背靠着冰冷的墙,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
口袋里催命的震动终于停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我自己粗重而绝望的喘息,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痛苦的跳动声。
“守默?”
一个略带沙哑、有些迟疑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我身体一僵,像受惊的野兽般猛地抬起头。
逆着灰蒙蒙的天光,一个穿着深色长款羽绒服、围着厚围巾、戴着口罩的女人站在几步开外。
她的身影有些熟悉,但包裹得太严实,一时看不清脸。
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正定定地看着我。
是谁?
债主雇来盯梢的?
还是……熟人?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我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进墙角,藏进那片肮脏的阴影里。
女人往前走了两步,拉下了一点口罩。
一张不算年轻、但风韵犹存的脸露了出来,眼角有着细细的皱纹,眼神里有惊讶,有怜悯,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沉重。
是**梅姐**。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梅姐?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这个曾经在我还算风光时,有过几段暧昧不清往来的女人。
她见过我西装革履、谈笑风生的样子,也或许听闻过我后来的落魄。
但绝不该是在这里,在我浑身腥臭、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的时候!
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愤怒和绝望,烧得我脸颊滚烫,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你……” 梅姐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怎么搞成这样了?”
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
说自己是黑户?
说被老婆告到法院,连累父母?
说自己只能靠搬死鱼换几张脏钱?
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自己溃烂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
只有远处市场里隐约传来的卸货声和车辆启动声。
梅姐没再追问。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从自己随身的一个大挎包里摸索着什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掏出来的,不是手机拍照,也不是什么文件,而是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白白胖胖的、还冒着微弱热气的馒头。
“拿着。”
她走近两步,把塑料袋递到我面前。
那馒头白得晃眼,和我刚才啃的冷硬发黄的东西天壤之别。
我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
看着那干净的馒头,再看看自己沾满鱼鳞、污垢和血渍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一股更加强烈的羞耻感涌了上来。
我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缩,不敢去接。
“脏……手脏……” 我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梅姐没说话,只是固执地把塑料袋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塞到我怀里。
她的眼神里没有施舍的高高在上,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还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了然?
“活着,比什么都强。”
她声音压得更低,像耳语,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老城区,柳巷后面那片出租屋,知道吧?”
我茫然地点点头。
那是城市最混乱、最破败的角落之一。
“那边巷子最里头,公厕后面那栋红砖楼,” 梅姐语速很快,声音几乎淹没在市场的嘈杂背景音里,“三楼,靠西那个单间,门锁坏了,一首没人住。
你先凑合着,能挡点风。”
她顿了顿,眼神飞快地扫了一眼我破旧的棉袄和冻裂的手,“别让人看见脸。”
说完,她不等我反应,把装着两个热馒头的塑料袋硬塞到我那只稍微干净一点的手里。
那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塑料袋传来,烫得我手指一哆嗦。
“还有,”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紧迫感,“柳巷口那个‘老王五金店’旁边的巷子,往里走到底,右手边有个小院。
院门是绿色的铁皮门,很旧。
那家的化粪池堵了,臭水都漫到街上了,正急着找人通。
给现金,现结,不登记。
活……很脏,给的钱够你吃两天。”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然后迅速拉上口罩,转身,像一道影子般,快步消失在市场外围错综复杂、堆满垃圾的小巷深处。
我呆立在原地,手里捧着那两个还带着余温的、白白净净的馒头,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梅姐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一个能暂时栖身、不用登记的破屋……一个能拿到现金、但“很脏”的活……化粪池。
这三个字像带着实质的恶臭,瞬间冲垮了刚才因为热馒头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暖意。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早上强塞下去的冷馒头和鱼腥味猛地涌上喉咙口。
我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通化粪池?
那是最底层、最肮脏、最被人避之不及的活计!
是连王秃子手下那些搬死鱼的都嗤之以鼻的行当!
那里面是什么?
是发酵的、粘稠的、蛆虫翻滚的……人的污秽!
是比鱼腥冰冷更令人作呕、更能彻底摧毁一个人尊严的东西!
让我去掏那个?
用我张守默这双手,去掏那比阴沟还污秽百倍的东西?
去换那几张同样沾满……污秽的现金?
“呃……呕……”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
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棉袄内衬,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到头顶。
那两个白馒头静静地躺在我肮脏的手心,散发着无辜的麦香。
它们那么干净,那么温暖,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我即将坠入的、更深的地狱。
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梅姐的话,像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了我的心脏。
法院执行局下午三点的脚步声,仿佛己经踏在了父母老房子的门槛上。
口袋里的十几块钱,在绝望面前轻飘飘如同尘埃。
腰间的剧痛、冻裂手掌的刺痛、胃里的翻江倒海、还有那即将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恶臭……所有的感官都在尖叫着抗拒。
尊严?
那东西早在成为“黑户”、接过王秃子那几张沾着鱼血的钞票时,就己经被踩进泥里了。
现在,不过是再往下,沉入更深、更污浊的泥沼罢了。
我死死攥紧了手里那两个温热的馒头,塑料包装袋发出刺耳的窸窣声。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破口的嫩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点痛,比起即将要面对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抬起头,望向梅姐消失的那条堆满垃圾、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小巷深处。
那里,通往一个能暂时躲避风雨的破屋,也通往一个散发着终极恶臭的、名为“生存”的深渊入口。
活下去。
这两个字,像沾血的咒语,烙印在灵魂深处。
我抬起沾满污垢和血迹的脚,迈出了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的第一步,朝着那条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小巷,走了进去。
每走一步,腰间的旧伤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脚下的泥泞仿佛带着吸力,要将我彻底拖入地底。
口袋深处,那个屏幕碎裂的老人机,贴着大腿的皮肤,冰冷而沉默。
下午三点,像一个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悬在头顶。
而此刻,比法院执行更迫近的,是那扇绿色铁皮门后,漫溢出来的、粘稠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污秽。
**第二章完****本章核心推进:**1. **生存线的延续与恶化:** 延续第一章的底层挣扎,展现张守默用脏钱购买食物的卑微,以及“黑户”身份带来的连锁反应(无钱、无住处)。
2. **妻子的致命一击:** 李红霞的短信是本章的核心冲突点,将矛盾从个人生存困境扩展到对亲人的连累(父母老房子面临强制执行),引爆张守默的愤怒、羞耻和绝望,彻底斩断他与社会身份的最后一丝联系(作为儿子的责任)。
3. **梅姐出场与灰色援助:** 关键人物梅姐出现,她的援助(热馒头、破屋信息、化粪池零工)不是救赎,而是将张守默推向更深的生存泥潭。
她的出现揭示了底层生存的灰色网络和复杂人性(怜悯?
利用?
同病相怜?
)。
4. **“脏”的升级与尊严的彻底崩解:** 从沾鱼腥血污的现金,到即将面对的掏化粪池的零工,将“生存代价”推向极致污秽的顶点,彻底摧毁主角残存的体面幻想。
“活下去”成为唯一法则。
5. **伏笔强化:*** **法院执行(下午三点):** 制造强烈的时间压迫感和悬念。
* **破屋与绿色铁皮门:** 为下一章的核心场景(掏化粪池)和临时栖身地埋下伏笔。
* **写作念头的压抑:** 在极端的生存压力和羞耻感下,第一章末尾浮现的写作念头被暂时淹没,凸显生存本能的残酷。
张大哥,这一章将张守默推向了更深的绝境。
李红霞的冷酷、梅姐的复杂援手、以及即将到来的掏粪工作,都是对他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绞杀。
下一章,我们将跟随他踏入那片终极污秽之地,见证他在恶臭中挣扎求生的具体场景,以及那本破本子可能出现的契机。
您看这走向如何?
继续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