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午后,阳光流淌如同融化的金液,泼洒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吴雨轩骑着他那辆饱经风霜的电动三轮,这“老伙计”发出低沉的嗡鸣,载着堆成小山的包裹,在车流的缝隙间灵活穿行。橡胶味、尘土气,还有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塑料气味,混杂在空气里,构成他日常的气息。
他抬起手臂,随意抹了把额角的汗,瞥了眼手机——下一站,顺城购物中心。手上不自觉地加了把电门,电机呜呜地响了起来。得赶在晚高峰前把这片送完,不然这条路,转眼就会变成挪不动的停车场。
也就在差不多的时候,城市另一头,苏婉柔坐进了一辆崭新的白色保时捷。车里还飘着真皮特有的、微微呛人的气味。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从中汲取一点独自上路的勇气。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关节都微微发了白。
这是她拿到驾照后第一次单独开车。没有教练在旁絮叨,也没有家里那个总板着脸的司机。就她自己。她要去顺城购物中心,取一款预定的***香氛——那是她送给自己的、庆祝独立的礼物。
顺城购物中心地下停车场的出口,像是一条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一头是昏黄的人工光,一头是晃眼的自然光。坡道有点陡,更麻烦的是,光线从外面猛地切进顶棚的阴影,造成一片短暂却致命的视觉盲区。
吴雨轩刚从坡道上来,车身还带着惯性的倾斜。他习惯性地放慢速度,双脚几乎擦地,脑袋像雷达似的左右转动,谨慎地观察主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
就在这时,那辆白色保时捷出现了。苏婉柔其实开得不快,但全身神经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坡顶毫无预兆刺入眼中的阳光让她瞬间恍惚,视野里白茫茫一片,而后方一辆不耐烦的路虎突然鸣笛——尖锐的喇叭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她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漏了一拍。
下意识地,她想要狠狠踩下刹车,可高度紧张的肌肉记忆在瞬间背叛了她!脚下感觉一空,随即重重落在了旁边的油门踏板上!
引擎发出一声沉闷而极具力量的咆哮,车身像一匹被突然鞭打的野马,猛地向前一窜!
“糟了!”吴雨轩眼角余光只来得及瞥见一道庞大的白色影子,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充满恶意的加速度,直扑过来。他下意识想拧转车把躲开,可电动三轮的笨拙和满车的货物,在这一刻成了挣脱不了的枷锁。所有的物理定律,似乎都宣判了他的无能为力。
“砰——!”
一声闷响重重撞碎了午后的喧嚣。电动三轮像只被踢翻的甲虫,哀鸣着侧翻在地,车轮在空中徒劳地空转。包裹哗啦啦散了一地,不知里头什么东西碎了。吴雨轩只觉得身体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拍中,轻飘飘地腾空,短暂的失重后,背部与坚硬的水泥地剧烈撞击。一股钝痛从脊椎炸开,迅速蔓延全身,眼前像是接触不良的电视屏幕,闪烁着五彩斑点,接着迅速模糊、变暗。
巨响之后,苏婉柔的大脑一片空白。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安全气囊弹出的爆响和冲击让她耳鸣不止,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充斥鼻腔。她像个断了线的木偶,无力地趴在瞬间泄了气、软塌塌的气囊上,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
几秒钟,也许更久,无边的恐惧和灭顶的愧疚才如海啸般轰然袭来。
“我撞到人了……”
这个念头像冰锥,刺穿了她所有的思绪。她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卡扣“咔哒”一声轻响,在她听来却如同惊雷。她跌跌撞撞推开车门,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差点直接跪下去。她勉强用手撑住车门,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不远处,那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蓝色身影,那辆侧翻的、略显残破的电动三轮,还有散落一地的快递盒子……其中一个不大的纸盒滚到她的车轮边,渗出了深色的液体。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停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擂鼓。
她踉跄着跑过去,高跟鞋崴了一下也浑然不觉,直直跪倒在倒地那人的身边。声音破碎,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对不起!对不起!你怎么样?醒醒!坚持住,我马上叫救护车!对不起……”
也就在这时候,像是命运的戏弄——车载音响不知怎的出了错,断断续续、卡顿地播放起之前暂停的歌,是王力宏的《大城小爱》:“……脑袋都是你,心里都是你,小小的爱在大城里好甜蜜……”
更离奇的是,从吴雨轩摔在一旁、屏幕已碎裂成蛛网的手机里,透过滋滋的电流杂音,竟也微弱地、顽强地传出同一句歌词。两个声音,一里一外,一强一弱,在这片混乱中奇异交织,构成极不协调的二重唱:“……小小的爱在大城里……好甜蜜……”
在这充满痛苦、恐惧和毁灭性的时刻,这两道同步的、关于“甜蜜”的歌声,带来一种极不真实的、近乎荒诞的魔幻感。
苏婉柔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冰凉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它。她哆哆嗦嗦地想解锁,拨打急救电话。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贪婪地落在伤者脸上,试图记住每一个特征——一张因痛苦而扭曲却仍难掩清秀的脸,年轻,甚至带着点未脱的稚气,此刻沾着灰尘和一道细微的刮痕,额角汗湿。
几乎同时,因剧痛而处于半昏迷的吴雨轩,正努力凝聚起正在消散的意识,模糊的视线挣扎着,想看清肇事者的模样。逆着光,他看到一个模糊而焦急的年轻女孩的轮廓,长发凌乱贴在颊边,一双眼里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和……隐约的泪光?
鬼使神差地,仿佛有一种高于他们个人意志的力量,在同一瞬间撬开了他们的嘴。
苏婉柔望着那张陌生的脸,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却带着源自灵魂深处的熟稔,脱口而出:“吴……吴雨轩?”
几乎在同一毫秒,吴雨轩望着那片模糊的光影和那双含泪的眼,嘴唇微弱地动了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吐出了三个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音节:“苏……婉柔?”
两个名字,在这弥漫着血腥、硝烟和甜蜜歌声的空气里,轻轻相撞。
名字叫出的瞬间,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巨大惊愕和茫然。随即,更强的眩晕和黑暗如潮水涌来,彻底吞没了吴雨轩残存的意识,他头一歪,昏死过去。苏婉柔僵在原地,举着刚刚解锁的手机,忘了下一步动作,仿佛也化作一尊雕塑。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为什么会叫出他的名字?
这两个荒谬绝伦、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伴随着那首未播完的、卡顿的《大城小爱》,成为她坠入巨大混沌之前,最后盘旋不去的思绪。远处,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响起,像是为这场荒诞的宿命开幕,奏响了背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