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经是她摔骨折后的第十天了。
最初那几天,疼痛是唯一的主题。
尖锐的、持续的、仿佛要把骨头拆开重组的痛,让她无暇顾及其他。
父母的惊慌、眼泪、忙前忙后,在她混沌的意识里,只是模糊的背景音。
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蜷缩在自己的疼痛里,暂时屏蔽了那个让她窒息的家,也屏蔽了自己跳窗的荒唐。
但疼痛总会消退,意识总会清醒。
当麻药的效力彻底散去,当石膏带来的沉重感取代了撕裂般的剧痛,那些被暂时搁置的情绪,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后悔,是最先浮出水面的。
她怎么会那么傻?
不过是又一次被父亲用刻薄的话数落了几句,不过是看着妹妹秦佳音又一次获得了父母的偏爱,不过是觉得那堆积如山的试卷和父母“必须考上好高中”的期望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就真的选择了跳窗?
那个夜晚的冲动,现在想来,简首荒谬得可笑。
她以为那是逃离,是奔向自由的捷径,却没想到,一头撞进了更深的困境里。
骨折,尤其还是在初三这个节骨眼上,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落下的课程,耽误的复习,可能错失的升学机会……每想及此,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
更让她难以承受的,是愧疚。
她住院的这些天,父母几乎是以医院为家。
父亲请了长假,每天守在病床前,削苹果的手因为常年做体力活而布满老茧,动作却意外地轻柔。
他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有担忧,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失望。
但他从不再提那天晚上的训斥,也不再提学习的事,只是在我疼的时候,笨拙地按铃叫护士。
母亲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她要兼顾家里和医院,每天早早回去给妹妹做饭,送她上学,然后匆匆赶来医院,给我擦身、喂饭、洗衣服。
她的眼圈总是红红的,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原本就不算挺拔的脊背,似乎更弯了些。
有好几次,秦寒枝半夜醒来,看到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偷偷抹眼泪。
秦寒枝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知道父母有多难。
他们拼尽全力支撑这个家,最大的期望就是两个女儿能有出息,不用像他们一样操劳。
而她,却用这样一种方式,给他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医药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那是父母省吃俭用攒下的血汗钱,是准备给我和妹妹交学费、备不时之需的。
现在,因为她的一时冲动,全都砸在了医院里。
“妈,对不起……”一天下午,母亲给她***左腿,缓解长期卧床的僵硬,秦寒枝终于忍不住,声音哽咽地开口。
母亲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眼圈瞬间就红了。
“傻孩子,说这些干啥。”
她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好好养伤,啥都别想。”
“可是……”秦寒枝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医药费……还有学习……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和你爸有办法。”
母亲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学习也一样,等你好了,咱们慢慢补,实在不行,就复读一年,没啥大不了的。”
母亲说得轻描淡写,但秦寒枝知道,这“没啥大不了”的背后,是父母要承担多少额外的压力和辛劳。
而真正让她如芒在背的,是那些来自亲戚和邻居的目光与议论。
住院的第十三天,几个远房亲戚就结伴来看望她。
她们提着水果篮,脸上堆着夸张的关切,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她打着石膏的腿上扫来扫去。
“寒枝这是咋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摔了?”
一个表姑拉长了声音问,眼睛却瞟向秦寒枝的父母。
母亲勉强笑了笑:“晚上起夜,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了,没站稳……”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说辞,他们不想让外人知道女儿是为了逃跑跳窗摔的,那太丢人了。
“哎哟,这可得小心点啊!”
另一个婶子咋咋呼呼地说,“这孩子也是,都多大了还能从床上摔下来?
是不是学习太累了,脑子都不清醒了?”
“初三是关键期,压力大也正常,”表姑接口道,语气却带着点幸灾乐祸,“不过也不能这么不小心啊,这腿一断,耽误多少事?
唉,女孩子家,还是得细心点。”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话语里的“关心”像裹着糖衣的针,扎得秦寒枝浑身不舒服。
她能感觉到她们离开时,那若有似无的议论声飘进病房:“我看不像从床上摔的,二楼呢,哪能摔这么重……就是,听说这孩子平时就闷不吭声的,别是心里有事想不开吧?”
“啧啧,老秦家这俩闺女,还是小的那个机灵懂事,大的这个……唉,愁人。”
那些话像细小的尘埃,无孔不入地钻进秦寒枝的耳朵里,落在她的心上,越积越厚,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知道,这些议论不会只停留在医院。
很快,整个小区都会知道秦家的大女儿摔断了腿,而且是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
果然,没过几天,母亲从家里回来,脸色很难看。
她坐在床边,半天没说话,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妈,怎么了?”
秦寒枝小心翼翼地问。
母亲苦笑了一下:“还能怎么了,街坊邻居问东问西的。
张大妈说,听楼下的小王说,你是半夜爬窗户出去约会,才摔着的……”秦寒枝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约会?
这简首是天方夜谭!
她每天两点一线,学校家里,连个能说上几句话的异性朋友都没有,何来约会之说?
“我没有!”
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妈,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
母亲拍了拍她的手,眼神疲惫,“可别人不这么想啊。
还有人说,你是因为学习不好,怕考不上高中,被你爸说了几句,想不开……”各种版本的猜测和编排,像病毒一样在邻里间传播。
有人同情,更多的却是看热闹和添油加醋。
秦寒枝能想象出父母在面对这些议论时的难堪和无奈。
他们一辈子老实本分,最在意别人的眼光,如今却因为她,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天晚上,父亲接了一个电话,是老家的奶奶打来的。
秦寒枝隐约听到电话那头奶奶焦急的声音,似乎在追问她受伤的原因,语气里满是担忧和责备。
父亲一首在低声解释,语气压抑而疲惫。
挂了电话,父亲站在窗边,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窗外的夜色浓稠,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秦寒枝看着他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后悔极了。
后悔自己的冲动,后悔自己的懦弱,后悔自己用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不仅惩罚了自己,更把父母拖进了这无尽的烦恼和难堪里。
原生家庭的窒息感还在,升学的压力也并未消失,但此刻,这些似乎都被更深的愧疚和自责覆盖了。
她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就像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囚笼里,而这个囚笼,是她自己亲手打造的。
“爸……”她轻声叫了一声,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父亲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秦寒枝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
“怎么了?
腿疼?”
秦寒枝摇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对不起……爸,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父亲沉默了片刻,走过来,笨拙地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她小时候生病时那样。
“傻孩子,说啥呢。
你是我闺女,我和你妈照顾你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以前……是爸脾气不好,对你太严厉了。
你别往心里去。”
秦寒枝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
一首以来,父亲在她心里,都是严厉、沉默、甚至有些粗暴的形象。
他很少表达关心,习惯用训斥来代替沟通。
可此刻,他略显笨拙的安慰,却像一股暖流,悄悄淌过秦寒枝冰封的心田。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头。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墙上的钟表在滴答作响。
秦寒枝看着天花板,心里五味杂陈。
疼痛还在,愧疚还在,对未来的迷茫也还在。
但或许,这场意外带来的,并不全是坏事。
至少,她看到了父母隐藏在严厉和偏心之下的爱,哪怕那爱笨拙又沉重。
只是,那些来自外界的议论和揣测,像附骨之疽,让她难以安宁。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异样的眼光,也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自己给父母带来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