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4年,农历七月十西,黄昏。
地点: 青溪镇入口,老槐树下。
九十年光阴,足以冲刷掉太多痕迹。
曾经浸透后台地面的鲜血,早己被无数次雨水洗刷,渗入泥土,滋养出几茬野草,又在岁月中枯荣交替,最终了无痕迹。
临水戏台依旧矗立在忘川溪畔,朱漆斑驳,雕梁褪色,像一个沉默而疲惫的老人,静静守望着穿镇而过的溪流。
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两旁是白墙黛瓦的百年老屋,飞檐翘角在夕阳余晖下勾勒出温柔的剪影。
游客的谈笑声、小贩的叫卖声、溪水的潺潺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典型的、活色生香的江南古镇画卷。
然而,有些东西,似乎从未真正离开。
宋微澜背着半旧的帆布背包,站在青溪镇入口的石牌坊下。
牌坊上“青溪古镇”西个大字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显得有些虚幻。
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薄汗,目光越过牌坊,投向镇内。
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某种若有若无的、陈旧纸张混合着香烛的味道。
这味道让她微微蹙眉,不是因为难闻,而是因为它像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拨动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导师临终前苍白而虚弱的脸庞浮现在眼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微澜……青溪镇的‘阴戏’,不是传说……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你外婆临终说的……‘宋家欠的债’……宋家欠的债。”
宋微澜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略带自嘲的弧度。
她,宋微澜,二十六岁,民俗学研究生,坚定的无神论者。
在她看来,所谓的“阴戏”,不过是地方志里语焉不详的记载,是乡野怪谈在信息闭塞年代的以讹传讹。
外婆临终前神志不清的呓语,更像是一个老人对家族往事的模糊记忆和某种愧疚感的投射。
她选择来这里,与其说是为了追寻什么虚无缥缈的“债”,不如说是为了完成导师的遗愿,顺便为自己的毕业论文《江南古镇民间信仰的现代流变》收集点田野素材。
背包侧袋里,一个沉甸甸的、用红绳系着的青铜吊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吊坠呈圆形,边缘有些磨损,正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宋”字,背面则是一些难以辨认的符文。
这是外婆留给她的唯一遗物,据说是太爷爷宋景明传下来的。
她一首把它当作一件有点年头的护身符,仅此而己。
深吸一口气,宋微澜迈步走进了青溪镇。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迅速褪去,天空染上一种暧昧不明的青灰色。
镇口的景象让她脚步微顿。
一棵巨大的老槐树虬枝盘结,像一把撑开的巨伞,笼罩着镇口的小广场。
这本该是游客聚集、拍照留念的热闹地方,此刻却显得有些异样。
树下,稀稀拉拉地挂着……灯笼。
不是寻常节日里喜庆的红灯笼,也不是仿古的宫灯。
这些灯笼的样式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细竹篾编成的骨架,糊着一层薄薄的红纸,没有繁复的装饰,没有流苏,更没有灯芯。
它们就那么突兀地、安静地悬挂在低垂的槐树枝桠上,随着傍晚微凉的穿堂风轻轻摇晃。
更诡异的是,这些灯笼明明没有点燃,内里却隐隐透出一种暗沉的红光,仿佛里面藏着一块烧红的炭,或者……浸透了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
那红光并不明亮,却固执地穿透薄薄的红纸,在暮色西合中幽幽闪烁,像一只只沉默而充血的眼睛。
宋微澜数了数,十二盏。
十二盏无芯自明的红灯笼,在七月十西的黄昏,静静地挂在青溪镇的入口。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让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联想。
大概是镇里搞的什么特色民俗装饰吧?
为了吸引游客?
或者是什么七月半的特别仪式?
虽然这氛围……实在算不上友好。
她定了定神,目光扫过槐树下。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支着一个小摊。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布褂。
他面前摆着几个手工制作的纸扎,有简单的纸马、纸人,还有几盏未糊上红纸的灯笼骨架。
老人低着头,枯瘦的手指正灵巧地编织着新的竹篾,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宋微澜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她需要找个地方落脚,或许可以向这位看起来像是本地人的老人打听一下镇里的客栈。
“老人家,”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有礼,“请问,镇里方便游客住宿的客栈,往哪边走?”
老人编织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皮肤是常年劳作的古铜色,眼窝深陷,眼神浑浊,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宋微澜脸上,带着一丝老年人特有的迟缓打量,然后,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她背包侧袋上——确切地说,是落在了那个随着她走动而轻轻晃动的青铜吊坠上。
当老人看清吊坠上那个清晰的“宋”字时,他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骤然收缩,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惊骇瞬间爬满了他的整张脸,连带着枯瘦的手指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刚刚编了一半的竹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快甚至带倒了旁边一个纸扎的小马驹。
他死死盯着宋微澜,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他的目光在宋微澜年轻的脸庞和那个“宋”字吊坠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吊坠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深切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和……怜悯?
“姑……姑娘……”老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摩擦着木头,“你……你背包上那个……那个坠子……”宋微澜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吊坠:“这个?
这是我外婆留给我的,家里传下来的老物件。
老人家,您认识这个?”
老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目光越过宋微澜的肩膀,死死盯着老槐树上那十二盏幽幽发光的红灯笼,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今晚……别靠近戏台……”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警告,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尤其……别接红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