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五年后
程锦娘正在账房里核对这个月的丝绸买卖，窗外飘着今冬第一场雪。
她拢了拢身上的素色棉袄。
“夫人，喝口热茶吧。“螺嬷端着茶盏进来，心疼地看着自家小姐眼下的青黑，“您又熬到三更天了。“
锦娘揉了揉太阳穴，接过茶抿了一口：“宁宁睡下了？“
“睡下了，睡前还问夫人什么时候能陪她放纸鸢呢。“螺嬷叹了口气，“小姐总说等开春，可这都第三个开春了...“
锦娘的手顿了顿。
五年前裴宇战死的消息传来时，宁宁才三岁。
那日她抱着懵懂的女儿，在灵堂前跪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清晨，她擦干眼泪，接过裴家的账本和钥匙，成了裴府实际上的当家人。
“再等等吧。“锦娘轻声道，“等她把《女诫》抄完...“
话音未落，前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锦娘皱眉起身，正要询问，就见管家跌跌撞撞冲进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夫人！老爷、老爷他...回来了！“
锦娘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碎瓷片和茶水溅在她素白的裙角上。她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桌角才没有跌倒。
“你说...谁回来了？“
“是老爷！裴将军！他没死！“管家激动得语无伦次，“还带了、带了...“
锦娘已经听不见后面的话了。
她提起裙摆向外奔去，五年来的第一次，她跑得像个不顾仪态的疯妇。
前院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她指挥下人搬运行李。
那熟悉的轮廓让锦娘瞬间湿了眼眶。
她颤抖着嘴唇，轻轻唤道：“夫君...“
男人转过身来。
阳光下，那张脸确实是她日思夜想的模样——裴宇，她的丈夫，宁宁的父亲。
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下巴上添了一道狰狞的疤痕。
“锦娘。“他唤她的名字，声音比记忆中沙哑了些。
锦娘想扑进他怀里，想质问他这五年去了哪里，想告诉他宁宁已经会背《千字文》了...可她的脚步却突然停住了。
裴宇身后走出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姣好却带着风霜。
她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孩子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裙后，只露出一双与裴宇如出一辙的眼睛。
“这是芦娘。“裴宇的语气平静得像在介绍一位远房亲戚，“和我们的儿子，裴勇。“
锦娘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她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刺破布料扎进掌心。
但她只是微微颔首，脸上甚至挤出一丝得体的微笑：“原来是...芦姑娘。“
“夫人。“芦娘福了福身，动作生疏却恭敬，“常听将军提起您。“
将军？
锦娘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称呼。
五年前裴宇只是个六品校尉，何来将军之称？
裴宇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当年我坠崖未死，被山民所救。伤愈后隐姓埋名投了北境军，因战功升至昭武校尉。“他顿了顿，“芦娘是当地猎户之女，救过我的命。“
锦娘的目光落在那孩子身上。
按照年纪推算，裴宇“战死“不到一年，这孩子就出生了。
“夫君一路劳顿，先歇息吧。“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话，“我让人准备热水和饭菜。“
裴宇点点头，伸手自然地揽过芦娘的肩膀：“芦娘和我做了四年乡野夫妻，我不能委屈了她。“他直视锦娘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你替我备好转礼，我要娶她为平妻。“
锦娘感到一阵恶心。她想起五年前接到阵亡通知时，自己三天滴水未进；
想起宁宁发高烧那夜，她独自抱着孩子在雨中求医；
想起每年清明，她都会在裴宇衣冠冢前放一壶他最爱的梨花白...
“好。“她听见自己说，“我这就去安排。“
转身时，锦娘的裙角被一只小手拽住。
她低头，看见宁宁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小脸上满是兴奋：“娘！那是爹爹吗？爹爹真的回来了？“
锦娘蹲下身，为女儿整理跑乱的衣领。
宁宁今天穿的是她最喜欢的那件兔毛镶边袄子，衬得小脸红扑扑的。
“是啊，爹爹回来了。“锦娘轻声说，手指抚过女儿柔软的发丝，“宁宁高兴吗？“
“高兴！“宁宁拍着手跳起来，“我再也不是没爹的小孩啦！同学们再也不能笑话我了！“
锦娘鼻子一酸。她取下自己腕上的玉镯，给宁宁戴上：“这是外婆给娘的嫁妆，现在给宁宁好不好？“
“真的吗？“宁宁惊喜地摸着玉镯，又担心地问，“那娘没有了怎么办？“
“娘还有更好的。“锦娘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突然问，“宁宁，娘给你找个新爹好不好？“
宁宁瞪大眼睛：“可爹爹已经回来了呀！“
锦娘笑了笑，没有解释。她牵起女儿的手：“走，我们去看看晚膳准备得怎么样了。“
经过回廊时，锦娘瞥见裴宇正俯身抱起那个叫勇儿的小男孩，芦娘站在一旁，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画面刺痛了她的眼睛。
“螺嬷，“回到内室，锦娘的声音冷了下来，“去清点我的嫁妆和库房，所有地契、银票都列个单子。“
“夫人这是...“
“五年了，“锦娘望向窗外飘落的雪花，“该做个了断了。“
螺嬷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老奴这就去办。只是...小姐要三思啊。“
锦娘没有回答。
她取下头上的银簪，在桌上轻轻划了一道。
那是她十八岁嫁入裴家时，母亲亲手为她戴上的。
“去请我兄长来一趟。“她突然说，“就说...我这里有批上好的蜀锦，想请他帮忙看看行情。“
螺嬷会意，匆匆退下。锦娘独自站在窗前，看着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院中的石板路。
就像她这五年的坚守，终将被一场更大的风雪掩埋。
但程锦娘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裴宇既然敢带着外室和私生子回来，就要准备好承受后果。
她抚摸着腕上另一只玉镯，那是程家祖传的信物，代表着娘家的支持。
“夫君，“她轻声自语，“你以为我还是五年前那个以夫为天的程锦娘吗？“
窗外，雪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