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灯绝在膳堂角落就着一碟寡淡的咸菜,慢吞吞喝完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清粥时,明显感觉到周遭投来的视线比往日更刺人了几分。
云乐那惊天动地的哭声显然效果卓著。
他置若罔闻,放下碗筷,起身便走。
多停留一刻,都嫌浪费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无人打扰的清晨。
然而,清静永远是短暂的。
他刚回到那间破屋子前,还未推门,一道温润却不容置疑的嗓音便自身后响起。
“大师兄。”
顾灯绝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苏清羽缓步走近,月白长衫纤尘不染,与他这处所的破败格格不入。
他手中依旧端着一只药碗,只是换成了暖玉材质,内里汤药色泽更深,药气却更为内敛醇厚。
“昨日那碗药,大师兄未曾服用。”
苏清羽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只是陈述事实,“今日这碗‘养魂汤’,药材难得,于稳固神魂、平心静气大有裨益,还请大师兄莫要再推拒。”
他神魂似有旧伤未愈,气息浮荡,这养魂汤正合他用。
昨日为何不喝?
是嫌苦,还是……不信我?
温雅的心底下,潜藏着一丝极细微的、被冒犯的不悦。
顾灯绝垂着眼,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
稳固神魂?
平心静气?
他一个只想等死的人,要这些有何用。
“有劳二师弟费心。”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半分感激,“只是我资质愚钝,再好的灵药也是浪费,不必再为我耗费这些天材地宝了。”
他说着,便要推门进去。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他一步,轻轻按在了门板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苏清羽靠近了一步,他身上清苦的药香混合着一种冷冽的灵气,瞬间将顾灯绝笼罩。
“大师兄,”苏清羽的声音依旧温和,眼底却没了那份惯常的、浮于表面的浅笑,带着一种医者不容病患抗拒的执拗,“师尊吩咐,你的身体,由我全权负责。
这药,你必须喝。”
由不得你任性。
己然带上了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顾灯绝抬起眼皮,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位前世今生都与他保持着微妙距离的二师弟。
对方俊雅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眸子里,此刻却像是结了一层薄冰,冰下是翻涌的、不容反抗的意志。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前世他渴求一丝关注而不可得,今生他只想避开,这些人却偏偏要凑上来,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强行介入他己然放弃的人生。
“若我……就是不喝呢?”
他轻声问,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平静。
苏清羽按在门板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
西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
就在这无声对峙的当口,一道暴躁的、带着凛冽剑风的身影猛地插了进来,硬生生隔开了两人过于接近的距离。
“吵什么!”
石铮横眉立目,语气冲得像吃了火药,他先是狠狠瞪了苏清羽一眼,“二师兄,你堵在大师兄门口作甚?”
随即又转向顾灯绝,目光在他和苏清羽之间扫了个来回,眉头拧得更紧,“还有你!
磨磨蹭蹭不进门,在门口吹风很好看吗?”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一种烦躁的宣泄。
苏清羽靠那么近做什么?
他那药有什么好喝的!
还有顾灯绝,那是什么眼神?!
石铮的心混乱而嘈杂,充斥着一种领地被打扰般的焦躁。
顾灯绝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弄得怔了一下。
苏清羽收回按在门上的手,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温雅,只是眸底那层薄冰并未融化。
他淡淡瞥了石铮一眼:“三师弟,我在为大师兄调理身体,请你让开。”
“调理身体需要靠这么近?”
石铮梗着脖子,像只护崽的刺猬,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在护什么,“我看他好得很!
用不着你瞎操心!”
好什么好!
脸色那么白,风一吹就倒的样子!
他心里又立刻反驳了自己一句,更加烦躁。
苏清羽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三师弟若无事,不妨去练你的剑。
大师兄的身体状况,我自有分寸。”
“你!”
眼看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一股无形的压力以他们为中心扩散开来。
顾灯绝被夹在中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那两股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势的气息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脸色更白了几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他这细微的退缩,却同时落入了苏清羽和石铮眼中。
苏清羽眸光一沉。
石铮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烧得更旺,猛地转头看向顾灯绝,语气又冲又硬,带着一种笨拙的关切:“你躲什么躲!
站都站不稳了吗?!”
他说着,竟首接伸出手,想要去抓顾灯绝的手臂,似乎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虚弱到一阵风就能吹跑。
几乎是同时,苏清羽也抬起了手,指尖灵光微闪,似是想要阻拦石铮那不知轻重的动作,又像是想趁机将顾灯绝拉向自己这边。
两只手,带着不同的意图,同时伸向中间那个面色苍白的、只想逃离的少年。
顾灯绝瞳孔微缩。
前世被石铮“切磋”到遍体鳞伤的记忆,与苏清羽那看似温和实则疏冷的“诊治”画面交织闪过。
他猛地侧身,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两只同时伸来的手。
动作幅度过大,牵扯到某些陈年旧伤,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两只手,同时僵在了半空。
苏清羽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指尖的灵光悄然湮灭。
他看着顾灯绝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对触碰的抗拒与惊悸,温润的眸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受伤?
随即,那情绪被更深的、翻涌的暗色取代。
他在怕我?
还是在怕石铮?
或者……都怕?
心音里带着一种被针刺般的细密痛楚,以及一种愈发强烈的、想要将眼前这个人牢牢掌控在视线范围内的冲动。
石铮则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握成了拳。
他看着顾灯绝因疼痛而蹙起的眉心和苍白的脸色,心头那股暴躁的火如同被冰水浇头,只剩下一种闷堵的、无处发泄的懊恼和……心疼?
我……我没想伤他!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顾灯绝靠着冰冷的门板,微微喘息,垂下的眼睫遮挡住眸底翻涌的厌烦与疲惫。
够了。
真的够了。
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他不再看那两人脸上是何等精彩的表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闪身进去,然后“砰”地一声,将所有的视线、所有的声音、所有的令人窒息的关注,全都关在了门外。
世界,终于清静了。
门外的两人,隔着那扇薄薄的门板,一个面沉如水,一个烦躁握拳,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相似的、陌生的、绝不该出现在此情此景下的……敌意与占有欲。
厌烦的假象早己被撕得粉碎,露出底下狰狞而滚烫的底色。
而那被他们共同“逼”回巢穴的猎物,此刻正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入膝间。
他只是想安静地等死。
为什么……连这点卑微的愿望,都成了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