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墨云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半小时前,他还在妈妈那部旧手机的彩色屏幕上滑动手指,引导着一个卡通小人跳过一个个障碍。
那是妈妈去世前下载给他的最后一个小游戏,他只有在特别想她的时候才会玩一会儿。
现在,他却坐在一辆豪华轿车的后座,被父亲墨振华和穿着香奈儿套装的小姨沈清雅夹在中间,驶向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
墨云景小声问道,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墨振华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景观。
他的侧脸线条僵硬,仿佛戴上了一副无形的面具。
“小景,我们是带你去一个能帮助你戒掉网瘾的好地方。”
小姨沈清雅接过话头,声音甜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你刚才玩游戏时那痴迷的样子太吓人了,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可是...我只玩了半小时...”墨云景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看到父亲转过头来,眼神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失望和...厌恶?
“半小时己经足够毁掉一个孩子了!”
沈清雅夸张地叹了口气,涂着精致指甲油的手轻轻拍了拍墨云景的肩膀,“别担心,小姨己经为你安排了最好的地方,很快你就能‘恢复正常’了。”
墨云景低下头,不再说话。
他敏锐地察觉到,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是徒劳的。
自从三个月前妈妈因意外去世后,家里的一切都变了。
爸爸变得沉默寡言,小姨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们家,以“帮忙照顾”为由,逐渐接管了家里的大小事务。
车驶离了繁华的市区,周围的建筑越来越稀疏。
最终,一道高大的灰色围墙出现在视野中,墙顶上绕着狰狞的电网。
一扇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放车辆入内。
“静心苑精神康复中心”几个锈迹斑斑的铁字挂在一栋老式建筑的正门口,那栋楼看起来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尽管后来似乎进行过翻新,但仍掩不住一种衰败的气息。
墨云景被父亲几乎是拽着下了车,他小小的行李箱则由一个面无表情的护工接过。
他抬头看着那栋阴森的建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振华,你放心,李院长是我大学同学,一定会特别关照小景的。”
沈清雅对墨振华说着,同时向迎面走来的一位秃顶中年男子露出职业化的微笑。
“李院长,这就是我侄子墨云景。”
沈清雅将孩子向前轻轻推了一把,“麻烦您了,这孩子网瘾很严重,需要专业治疗。”
李院长推了推金边眼镜,仔细打量着墨云景,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孩子,而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
“墨先生,沈女士,你们放心,‘静心苑’有最先进的治疗方案和最专业的团队。”
李院长笑容可掬地说,“我们一定会帮助孩子摆脱电子产品的控制。”
墨振华终于开口,声音干涩:“那就...拜托了。
费用不是问题,只要他能好起来。”
“当然,当然。”
李院长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我们为墨小公子准备了特别套房,绝对舒适安静,有利于康复。”
办理入院手续的过程出奇地迅速,墨云景甚至没有机会再说一句话。
父亲在文件上签完字后,只是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走向车门。
“爸爸!”
墨云景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恐慌的哭腔。
墨振华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沈清雅则弯下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小景,要听话,治好病就能回家了。”
然后,他们走了。
留下墨云景一个人站在那栋灰暗的建筑前,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一个穿着白色护工服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她胸前的工作牌上写着“张薇”。
她蹲下身,与墨云景平视,声音温和:“墨云景是吗?
我叫张薇,是你的专属护工。
跟我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张薇大约二十七八岁,眼神清澈,与这里其他工作人员麻木的表情截然不同。
她没有强行拉扯墨云景,而是耐心地等待他迈出第一步。
墨云景默默地跟着她走进建筑内部。
走廊很长,两侧是紧闭的房门,墙上贴着各种规章制度和鼓励标语,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在那些标着编号的普通病房前停留,而是走向走廊尽头的一个独立区域。
张薇用钥匙打开一扇门,里面的景象让墨云景愣住了。
这完全不像他想象中的精神病院房间。
这是一个宽敞的套间,有独立的客厅、卧室甚至一个小淋浴间。
客厅里有一张沙发、一张小桌子和一台电视,卧室里的床看起来柔软舒适,还有一张老旧但结实的长木桌靠在窗边。
窗户很大,安装了特制的防护栏,但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一片草地和更远处的围墙。
最令人惊讶的是,一道铁路紧贴着围墙外侧延伸,此时正有一列货运火车轰隆隆地驶过,震得窗户微微颤动。
“这是...我的房间?”
墨云景难以置信地问。
张薇点点头:“是的,你家人特别要求的。”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笑了笑,“你先休息一下,我一会儿给你送晚餐来。
有什么需要可以按墙上的呼叫铃。”
门轻轻关上后,墨云景才彻底回过神来。
他小心翼翼地探索着这个将成为他“家”的地方。
客厅和卧室都收拾得很干净,甚至可以说一尘不染,但却没有任何个人痕迹,像一个高级酒店客房,缺乏真正的生命气息。
他走到窗前,看着那列渐渐远去的火车。
为什么精神病院旁边会有铁路?
这个问题在他小小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墨云景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试图理解发生的一切。
他不明白为什么玩半小时游戏就是“网瘾”,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不要他了,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送到这个地方。
晚餐时分,张薇推着餐车进来。
饭菜出乎意料地丰盛,甚至比他在家吃的还要精致。
“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张薇一边布置餐具一边说,“厨师听说来了新客人,特别做了拿手菜。”
墨云景默默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
他其实没有胃口,但首觉告诉他应该配合。
张薇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观察着他用餐的举止。
忽然,她开口问道:“你喜欢玩游戏吗?”
墨云景停顿了一下,谨慎地回答:“有时候会玩一会儿。”
“哪种游戏?
能跟我说说吗?”
张薇的声音很随意,像是闲聊。
但墨云景想起了小姨说他“痴迷”游戏的样子,于是只是摇摇头:“就是普通的小游戏。”
张薇点点头,不再追问。
等墨云景吃完,她收拾好餐具,轻声说:“晚上九点熄灯,之前你可以看看电视或者书。
明天我会来给你做一些简单的测试,不用担心,只是常规检查。”
门再次关上后,墨云景走到客厅,打开电视。
但看了几分钟就关掉了,那些喧闹的节目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与他的处境格格不入。
他回到卧室,站在窗前。
夜幕开始降临,远处的城市灯光逐渐亮起,像是一片他无法触及的星河。
又一列火车驶过,这次是客车,车窗亮着温暖的灯光,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人影。
那些人在回家吗?
去看望亲人?
还是去远方旅行?
墨云景的小手紧紧抓住防护栏,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微微颤抖。
他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会来接他,甚至不确定爸爸会不会来接他。
夜色渐深,房间里的寂静被放大。
偶尔从建筑其他区域传来的模糊叫声或脚步声,反而让这种寂静更加令人不安。
墨云景爬上床,缩进被子里。
被子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很干净,却很陌生。
他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妈妈的样子,回想在家里的快乐时光,但那些记忆似乎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远处,又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汽笛长鸣,像是在为他失去的自由奏响哀歌。
在这个宽敞却冰冷的“特别套房”里,六岁的墨云景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望的囚笼。
而他尚未意识到,这条看似将他与世隔绝的铁路,将来会成为他与外界最重要的联系纽带。
更不知道,在那些冰冷的铁轨旁,有些“声音”正等待着他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