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那遭回来,贾环倒头睡了半日,醒来时窗外己换了天色。
雪停了,月牙儿像枚银钩子,斜斜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清辉洒在积了薄雪的瓦檐上,映出一片冷白。
屋里的油灯昏昏沉沉,灯芯结了个灯花,“啪”地爆出点火星,把墙上赵姨娘纳鞋底的影子晃了晃。
他靠在炕头,指腹无意识地蹭过枕头上磨得发亮的补丁。
穿来这二十多天,身子骨里那点属于原主的怯懦和敏感,总在不经意间冒头——就像此刻,太阳穴还隐隐作痛,不是累的,是荣庆堂里那些话茬子勾起来的。
今儿宝玉拿着他抄的《千字文》在贾母跟前晃:“老祖宗您瞧,环儿这字,倒像是被狗爪子踩过似的,亏他还好意思拿出来。”
贾母笑着拍了拍宝玉的手,没接话,那眼神里的纵容,原主看了怕是要掉眼泪。
王夫人在旁慢悠悠地补了句:“也别太苛责他,原就不是念书的料,能把字写全了就不错了。”
换作原主,这会儿该缩在炕角抹泪了,恨自己没出息,恨宝玉欺负人,恨王夫人偏心。
可贾环只是闭了闭眼,把那些情绪压了下去。
上辈子在孤儿院见多了冷暖,这点言语上的磕碰,好比春雪落进热锅,看着汹汹,其实转瞬就化了。
他不在乎这些——在乎了又能怎样?
冲上去跟宝玉理论?
还是去王夫人跟前辩白?
在这贾府,庶子的委屈,连一阵风都不如。
他掀开薄被坐起身,脚刚沾地,就被地上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哆嗦。
炕下那双棉鞋,鞋底早就磨穿了,露出里面泛黄的草屑,是赵姨娘用旧棉絮塞了又塞的。
这二十多天,他算看明白了,在这深宅大院里,脸面是虚的,银钱是实的,活下去的底气,全在那几文钱里藏着。
“环儿,醒了?”
赵姨娘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碗沿缺了个小口,里面盛着半碗玉米糊糊,上面飘着几粒咸菜丁,“灶上李婶给的,还热乎,快趁热喝。”
她鬓角的发丝有些散乱,用根旧木簪别着,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打了好几层补丁的里子。
贾环接过碗,温热的粥气扑在脸上,带着点粗粮特有的微涩。
他喝了一口,问:“今儿月钱送来了?”
赵姨娘手里的针线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送、送来了。”
她从怀里掏出个蓝布钱袋,递过来时手指有些发紧,“七百文,周瑞家的说这个月府里用度紧,姑娘们的份例都裁了,咱们……咱们就先紧着点。”
贾环捏了捏钱袋,薄薄一层,能摸到里面几枚碎银和几十文铜钱。
按规矩,他这庶出的公子,月钱该是二两,赵姨娘作为姨娘,也该有二两。
可自打他记事起(原主的记忆里),这钱就没足额过。
上个月更离谱,只送来三百文,赵姨娘去找周瑞家的理论,被对方抢白:“姨娘当自己是太太呢?
环儿念书不用心,倒先惦记起银钱来了,也不怕让人笑话。”
他把钱袋往炕头一放,没看赵姨娘泛红的眼眶:“够不够?”
“够、够的。”
赵姨娘低下头,手里的针线又动了起来,“我留了两百文买糙米,给你留了三百文买纸墨,剩下的……剩下的你拿着,偶尔买点零嘴。”
她说着,从钱袋里摸出几枚铜钱,往贾环手里塞,“街口张记的糖糕,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贾环没接。
三百文买纸墨?
够买一刀最糙的毛边纸,两锭掺了胶的劣质墨,连支像样的毛笔都够不上。
他想起宝玉案上那方端砚,据说值二十两银子,笔是湖州产的羊毫,纸是澄心堂的,撒泼打滚撕了的扇子,都比他这一身行头值钱。
可他不在乎这些落差。
落差是给那些心高气傲的人添堵的,他只认眼下的难处:这七百文,撑死了够母子俩半个月的嚼用,赵姨娘手里那支旧银簪,上个月刚当了给原主抓药,再想当,怕是连当铺都嫌寒碜。
他喝完最后一口糊糊,把碗放在炕边,忽然问:“娘,咱府里用的皂角,都在哪儿买的?”
赵姨娘愣了愣,手里的针线停了:“还能在哪儿?
前门大街的杂货铺呗,一文钱能买一大捧,晒得干干的,砸开了泡水里,能搓出点白沫子。
就是冬天冻得硬邦邦的,洗衣裳时手都要裂口子。”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关节肿得老高,虎口处缠着块破布,里面是新裂的口子,“听说南边来的‘香胰子’好用,加了香料,冬天也不硬,一块要五十文呢,那是太太奶奶们用的,咱们想都别想。”
“五十文?”
贾环眉梢微挑。
“可不是,”赵姨娘啐了一口,“前儿听周瑞家的跟人唠,说那胰子的油脂是从辽国那边换过来的,辽人养的牛羊多,炼出的油论罐子卖,运到咱们这儿,倒成了金贵东西。
那些商人一转手,就翻十几倍的利,黑心肝的!”
贾环没接话,起身走到窗边。
窗纸破了个小洞,能看见院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上挂着些没化的雪。
这二十多天,他借着给赵姨娘抓药、买笔墨的由头,出去过几趟,城里的光景,比他想象的更复杂。
前几日在街口药铺排队,听见两个行商聊天。
一个说:“辽人在雁门关又加了关税,北地的皮毛过不来,咱们的茶叶也运不过去,这生意快做不下去了。”
另一个叹气道:“这算什么?
金国那边更狠,淮河边的渡口,凡过咱们的绸缎船,都得抽三成‘护送费’,明抢似的!”
路过府门口时,门房老李头跟个挑夫唠嗑,说邕州的峒人把官道堵了,新茶运不进来,“太太们都快断了茶喝,听说官府派兵去了,可兵卒们连棉衣都穿不上,冻得首哆嗦,哪有心思打仗?”
这些话,原主听了只会觉得热闹,贾环却听出了别的滋味。
这大周朝,看着繁华,骨子里却跟前世史书里的宋朝一样,外有边患,内有苛捐,物价像春潮似的涨,苦的都是底层人。
就像那皂角,看着便宜,可去污不行,冬天冻手;那香胰子好用,却贵得离谱,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
他想起上辈子在孤儿院的冬天。
张奶奶总把烧火剩下的草木灰攒起来,装在破缸里,倒上热水泡出泛着白沫的水,再把炼好的猪油倒进去,一边搅一边烧,最后熬成乳白的膏子,装在瓦罐里。
那东西看着不起眼,洗油污、墨渍比肥皂还管用,冬天揣在怀里也不冻手。
那时候他不懂什么原理,只跟着张奶奶搅,如今想来,那不就是最简易的肥皂?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落在枯草上的火星,“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不用香料,就用猪油和草木灰,成本几乎可以忽略。
做出的肥皂不用花哨,只要去污强、冬天不冻手就行。
城南杂货铺卖五十文一块的香胰子,他就做便宜的——三十文一块,比那些商人的进货价高不了多少,却足够他挣些薄利,还能让小户人家买得起。
他摸了摸怀里的钱袋,七百文,够买几个厚实的瓦罐,够打点城外的商贩帮忙代卖,够撑到第一炉肥皂做出来。
关键是,这事得做得隐秘。
绝不能让贾府的人知道。
他一个庶子,抛头露面做这种营生,王夫人第一个饶不了他,定会说他“辱没门楣”;宝玉那帮人更会添油加醋,把这事传得满城皆知。
最好的法子是找个城外的商贩代卖,给些跑腿钱,彼此不照面,卖完了悄悄结账。
府里采买的小厮偶尔会帮下人带私货出城,那些人油滑得很,给几文钱好处,嘴比谁都严实。
“环儿,发啥愣呢?”
赵姨娘见他站在窗边不动,手里的针线又停了,“是不是冷?
我把那床旧棉絮给你披上?”
“不用。”
贾环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娘,我出去走走。”
“外头天寒地冻的,去哪儿?”
赵姨娘追问。
“去柴房看看,找几块木头烧火。”
他随口应着,披了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就往外走。
柴房在院子最里头,靠着后墙,平时只有挑柴的小厮会来。
里面堆着些半干的柴火,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墙角有个破洞,能看见外面的小巷,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贾环蹲在柴堆里,借着从破洞漏进来的月光,用烧黑的木炭在地上划着:猪油:厨房灶台上总有炼剩下的油渣,夜里没人时能刮些回来。
草木灰:灶膛里有的是,趁添柴时攒一攒就行。
容器:找几个破瓦罐,洗洗就能用。
水:晨起去井边打,那时人少。
销路:托城外杂货铺的刘掌柜代卖?
前几日抓药时见过,那人看着老实,不像多嘴的。
他一边划一边算,木炭尖在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像在给自己铺一条看不见的路。
这二十多天,他看清了,在这贾府,想靠别人施舍过日子,比登天还难。
原主就是太指望别人能高看一眼,才活得那么憋屈。
他不指望谁,只信自己——信那点从上辈子带来的法子,信手里这几文钱,信藏在柴房里的这点盘算。
划完最后一笔,他用脚把地上的字迹蹭平,连木炭头都扔进了灶膛的余烬里。
站起身时,柴草屑落了满身,他拍了拍,转身往回走。
路过浣衣房时,听见里面传来婆子们的抱怨声。
“这皂角真是越来越差了,墨渍怎么都搓不掉!”
“可不是,手都冻裂了,也不见管事的给咱们换点好的……”贾环脚步没停,心里却更笃定了。
这肥皂,做定了。
回到屋里,赵姨娘己经睡下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手里还攥着没缝完的鞋底。
油灯还亮着,灯芯快烧完了,昏黄的光映着她鬓角的白发,比二十多天前看着更显憔悴。
贾环吹灭油灯,躺在硬邦邦的炕上,听着窗外偶尔飘落的雪粒声。
明天天不亮,就得去厨房刮油渣了。
这第一步,得走得稳,走得像没走过一样。
他不在乎宝玉怎么笑他,不在乎王夫人怎么看他,甚至不在乎赵姨娘会不会担心。
在这吃人的深宅里,活下去,活得体面点,比什么都重要。
而这体面,得靠自己一点点挣出来,像地里的庄稼,春种秋收,一分耕耘,一分实在。
窗外的月牙儿又升高了些,清辉透过窗纸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银白。
贾环闭上眼睛,把那些无关紧要的情绪都摒除在外。
眼下只有一件事:做肥皂,挣钱,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