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老槐树影里,夜深人静。
母亲听到车响,不安地追问:“这么晚了,还出去干啥?”
父亲头也没回:“去他姑姑家。”
顾言泽猛地从藤椅上坐起,望着父亲在月光下渐行渐远、微微佝偻的背影,心头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父亲心高气傲,自尊比命重!
为了这学费,竟要低头去求那个十年不来往、当年把他们扫地出门的亲妹妹!
那时,姑姑出嫁,父亲正遭难,却仍咬牙把厂里的赔偿金全做了妹妹的嫁妆。
结果呢?
姑姑不知感恩,姑父更是个赌鬼,两人合谋把爷爷留下的老宅偷偷卖掉,硬是把他们一家赶了出来!
那被赶出家门的狼狈,是顾言泽童年最深的寒意。
后来,一家人只能蜗居在这小院,最初只有后头三间破瓦房……此刻,父亲内心的挣扎和屈辱,可想而知。
他面上故作轻松,心想:打断骨头连着筋,总归是亲兄妹。
皎洁的月光下,繁星点点。
微风吹来稻田和泥土的气息。
母亲坐立不安地守在槐树下,不时朝外张望。
顾言泽也在晚风里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叮叮当当”的自行车声。
母亲快步到门口。
父亲阴沉着脸推车进来,眉头锁得死紧,一声不吭。
母亲看他那副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默默拿起炉子上温着的水壶,兑好洗脸水。
父亲一***坐在门槛上,掏出烟刚叼上,还没点,就被母亲一把夺下。
“几点了?
愁也不在这一时,明天再想法子!”
顺手把牙刷塞到他手里。
“白眼狼!
一对白眼狼!”
父亲重重叹口气,起身洗漱,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嘴里恨恨地骂,“前两天刚拿了拆迁款,我还没开口呢,就哭穷说全给侄子买房了!
那架势,恨不得我再倒贴他俩!”
“不借就不借呗,” 母亲反倒平静,“咱家现在这样,谁不怕借出去的钱打了水漂?”
“说到底,还是穷!
怕咱还不起!”
父亲用毛巾狠狠擦着脸。
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响了。
“谁啊?”
父亲没好气地问,火气未消。
打开门,竟是父亲的一群老工友!
“这么晚了,出啥事了?”
母亲心一紧。
“能有啥事!”
打头的顾婶,嗓门亮堂,“咱们村头一个大学生!
给咱老少爷们长脸了!
大伙儿一合计,必须支持!
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七嘴八舌应和着,笑声爽朗。
母亲忙把人往里让。
大伙也不客气,熟稔地涌进客厅。
父亲递着烟,母亲倒着茶。
顾婶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裹着一沓钱,零钞里还夹着几根鸡毛,全数放到方桌上。
其他人围上来,你五十,他一叠零票……很快,桌上堆起了五块、十块、少量百元的票子。
昏黄的灯下,那一双双伸出的手,布满老茧和裂口。
每一分钱,都浸着汗水和省吃俭用的心酸。
“使不得!
使不得!”
母亲拉住大家的手往回塞。
“咋?
嫌少啊?”
顾婶故意板起脸。
大伙儿都劝:“这么多年,村里就出这么一个文曲星,帮不了大忙,都沾沾喜气!”
眼看夜深,大家放下钱,水都没喝一口,又风风火火地告辞。
一群人说说笑笑刚走到院门口,一个身影敏捷地溜了进来——是姐姐!
“一个姑娘家,天天不着家!”
父亲眼尖,厉声呵斥,火气正要上来。
姐姐却机灵地跟大伙儿热络打招呼。
街坊邻居被她的甜嘴哄得眉开眼笑,尤其顾婶,拉着姐姐的手:“谁家丫头,嘴这么甜!”
“孩子都这么大了,别动不动就骂。
年轻嘛,该玩就玩!
像我们这把老骨头,想玩也玩不动喽!”
工友们纷纷劝着。
父母满怀感激,一首把大家送到村道上。
姐姐溜回屋,冲顾言泽做了个鬼脸。
趁父母没回来,飞快钻进了自己房间。
回到屋里,望着桌上散乱的钞票,父母也顾不上姐姐了。
父亲从里屋翻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拿起桌上那些带着体温、带着鸡毛、带着泥土气的钞票,一张张在掌心仔细抹平。
他握住那支用了多年的钢笔,一笔一划,郑重地记下一个个名字。
笔尖有时不出水,他就把笔头含在嘴里哈气,再用力甩甩。
昏暗的灯光下,他眯着眼,挺首脖子,写得异常吃力,也异常认真。
一叠叠钱币,在父亲手里变得平整有序。
母亲收拾完水杯,父亲把理好的厚厚一沓钱递给她,让她收好。
这时,姐姐洗漱完,穿着睡衣出来,手里也捏着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飞快地放在桌角,转身就想溜。
“站住!”
父亲没回头,声音却像炸雷。
母亲吓得一哆嗦。
姐姐也僵在原地。
“钱哪来的?”
父亲声音里压着怒气。
从小最疼姐姐,背着她长大,姐姐没能念大专,是他心底最深的刺。
姐姐也从那时起,变得越发叛逆。
“一没偷、二没抢,自己挣的!”
姐姐没好气地顶撞。
“今天不说清楚,这钱从哪拿的,给我送回哪去!”
父亲紧逼不放。
他其实是担心,怕女儿走了歪路。
“这是我给弟弟的学费,又不是给你的!”
姐姐脾气也上来了。
母亲夹在中间,忧心忡忡:“就不能好好说?
一个比一个冲!”
“一个姑娘家,天天不归家,我就不信这钱来得干净!”
话一出口,父亲也知重了。
姐姐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眶里打转,狠狠瞪了父亲一眼,扭头冲回房间,“砰”地摔上门。
倔强的父亲,还想说什么,被母亲一把按住,低声斥道:“你呀!
说话没轻没重!
这是自己闺女!
这话多伤人!”
说完,也追进了里屋。
沉闷的客厅,只剩下父亲。
他懊恼地坐在桌旁,烟一根接一根,烦恼地望着空寂的院子,那6800的学费,像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尽管每日为钱愁白了头,但想到儿子考上重点大学,方圆几十里,都数得着的出息,那份骄傲和喜悦,是任何愁云也遮不住的。
父亲极爱面子,开学前,特意摆了酒席,答谢街坊乡亲。
开学那天,更是排场。
他辗转借了辆老桑塔纳,专程送顾言泽。
和姐姐也冰释前嫌。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收拾行李,欢声笑语。
顾言泽的大学路,就这么磕磕绊绊,东拼西凑,总算铺平了。
学费凑齐那晚,他在老槐树根下,埋了张写满名字的欠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