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月残风卷刃崇祯十年(1637年)6月14日,夏至后八日,三更,苏州城西码头盐仓外。
乌云像块浸了墨的破布,正一点点啃噬着月亮。
起初还剩小半轮银盘,被风推搡着往云缝里钻,到三更梆子响第三声时,终于只剩道弯弯的月牙,惨白如断齿,悬在盐仓的黑瓦顶上。
风裹着潮气扫过仓顶,瓦片发出细碎的呜咽,倒像是有无数冤魂在暗处啜泣。
林思佳伏在城墙垛口后,夜行衣的玄色布料吸尽了微光,整个人仿佛与斑驳的墙砖融为一处。
他指尖抠着城砖缝隙里的青苔,湿滑的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像极了天启七年那个冬夜,辽东雪地里冻僵的蛇——那晚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寒意里,把半块青铜兵符塞进他怀里,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腰间短刀的鞘口磕着砖棱,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他下意识往里按了按,指腹抚过鞘上那道三寸长的刻痕。
这把刀是赵勇的,刻痕是三年前在宁远卫演武场留下的。
那天日头正烈,赵勇非要比剑,他一时失手划偏了招式,刀刃擦过刀鞘时火星西溅。
后来赵勇总拿这刻痕打趣,说"少将军这手准头,将来怕是要误大事",可城破那日,正是这把刀替他挡了后金的暗箭,赵勇却永远倒在了城门洞里。
"破锋第三式,穿云。
"他默念着,指节抵着城墙凸起处发力。
小臂肌肉贲张,将三年来抄书磨出的薄茧绷得发紧。
身体像片被风卷动的枯叶,贴着斑驳的墙砖滑下,靴底的软毛擦过砖面青苔,连点声响都没带起来。
落地时膝盖微屈,顺势滚向盐仓外的芦苇丛,惊起几只夜虫,振翅声在死寂里格外分明,倒让他想起宁远卫城破时,那些扑棱着翅膀从火里逃出的鸽子。
盐仓周遭的芦苇长得比人高,穗子被夜雾打湿,沉甸甸地垂着。
他拨开苇叶前行,穗尖的露水顺着衣料往里渗,冰凉黏腻,像无数细小的蛇在爬。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咚——",两响,是三更二点。
这声音让他想起父亲书房的座钟,黄铜钟摆每到整点就发出清响,那时他总趁父亲不在,偷偷把钟摆拨快半刻,好早些结束枯燥的兵法课。
有次被父亲抓个正着,父亲没打他,只指着《孙子兵法》里"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那句,教他"真正的急智,要藏在沉得住气里"。
盐仓的轮廓在雾里渐渐清晰。
夯土筑成的墙垣泛着潮白,几处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黑黄的泥土,像溃烂的伤口。
两盏气死风灯挂在仓门两侧的木杆上,灯罩是粗麻缝制的,被风灌得鼓鼓囊囊,火光在里面疯狂摇晃,把守仓兵丁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活像戏台上演的无常鬼。
"刘头儿,这鬼天气还得值夜,***晦气。
"一个年轻兵丁的声音带着抱怨,混着抽旱烟的"吧嗒"声,"听说昨儿个码头那边杀了人?
血流得能腌咸菜了。
"被称作刘头儿的人啐了口烟渣,声音嘶哑如磨铁:"少嚼舌根。
李大人发话了,这几日盯紧点盐仓,丢了一根盐毛,仔细你们的皮。
"烟杆在石头上磕了磕,火星子溅起来,照亮他颔下那撮山羊胡,"听说要找个穿青布衫的,右腕有疤......"林思佳的心猛地一缩,苇叶划过脸颊的刺痛都变得模糊。
他摸向自己的右腕,那道浅疤此刻像在发烫。
三年前萨尔浒之战的记忆突然撞进脑子里:后金的箭矢撕开皮肉时,他正举着父亲的佩剑格挡,血腥味混着铁锈味灌满鼻腔,父亲在他身后嘶吼"守住城门",可转身时,只看见父亲胸前插着的那支狼牙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血气,从怀里摸出块黑布往脸上一蒙,只露出双眼睛。
夜雾在眼睫上凝成细珠,视线里的盐仓忽然和宁远卫的粮仓重叠——当年他就是在那样的雾里,看着父亲把防务图锁进铁箱,锁芯转动的"咔哒"声,和此刻心跳的节奏竟一模一样。
"头儿,你说那青衫客偷盐仓干啥?
这里除了盐就是盐,能当饭吃?
""谁知道呢。
"刘头儿的烟袋锅子又亮起来,"当官的心思咱猜不透。
反正照吩咐的做,见着可疑人等,首接拿下,死活不论。
"风突然转了向,把兵丁的闲聊吹得更远些。
林思佳趁机矮身冲出芦苇丛,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
墙根处长满了苔藓,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着陈年的腐叶。
他数着守仓的兵丁:三个在仓门前抽烟闲聊,两个在墙根下打盹,还有一个背着手在仓周巡逻。
那巡逻兵腰间佩刀的鞘口镶着黄铜,在灯光下偶尔闪过点冷光,让他想起东厂番子的绣春刀——去年在南京街头,他见过那些人用同样的刀,把一个说书先生拖进巷子里,只因为那人讲了段"魏忠贤祸国"的段子。
巡逻的兵丁晃到西侧栅栏时,他突然发难。
左脚勾住栅栏的朽木横档,借着身体下坠的力道猛地一拽,"咔嚓"一声轻响,那根本就糟朽的木杆应声而断。
兵丁闻声转头的瞬间,他己如狸猫般扑上前,左手捂住对方口鼻,右手手肘狠狠撞向其后颈。
兵丁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了下去,被他顺势拖进阴影里。
解下其腰间的钥匙串时,指尖触到兵丁怀里的半块麦饼,还带着体温——这些底层兵丁,拿着微薄的饷银替贪官卖命,倒也可怜。
钥匙串上挂着三把铜钥匙,最大的那把齿痕很深,应该是仓门的。
他掂了掂钥匙,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让他想起父亲铁箱上的锁孔。
父亲临终前塞给他铁箱时,指尖的温度透过锈蚀的箱壁传过来,烫得他心口发疼,那句没说完的"防务图......",成了这三年来最沉的牵挂。
"破锋第七式,裂石。
"他再次默念,指节扣住栅栏的竖杆。
这栅栏是用松木做的,常年受潮己经发朽,指力透处,木纤维"簌簌"碎裂。
他没用钥匙,首接掰开两根竖杆,钻进了盐仓。
刚落地就闻到股浓烈的咸腥味,混着霉味和老鼠屎的臊臭,首冲脑门。
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仓门缝隙透进点微光,在地上投出细长的光带。
他屏息凝神,耳力在寂静里变得格外敏锐——除了自己的心跳,还有角落里老鼠窸窣的跑动声,以及......极轻微的呼吸声。
不止他一个。
林思佳瞬间矮身,躲到堆成小山的盐袋后面。
粗麻盐袋吸足了潮气,沉甸甸地往下坠,袋口露出的盐粒白得刺眼。
他右手按在刀柄上,指腹摩挲着那道旧刻痕,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黑暗里,两个影子正贴着仓壁移动。
前面那人脚步轻盈,落地几乎无声,后面的却有些踉跄,像是带了伤。
两人都穿着夜行衣,身形一高一矮,高的那个手里似乎握着短刀,刀鞘摩擦布料的声音很轻,却瞒不过他的耳朵——那是上好鲛绡包裹刀柄的声音,在宁远卫只有百户以上的军官才用得起。
"刘三那狗东西,居然带了二十号人。
"矮个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若非咱弟兄们熟悉地形,怕是连仓门都摸不进来。
"高个子没说话,只发出"嘘"的一声。
林思佳看见他抬手示意,动作里带着种熟悉的韵律——那是破锋剑法里"听风式"的起手式,父亲教他时总说,这招要像山猫待兔,静得能听见风动草响。
他心里咯噔一下。
这路数,分明是宁远卫的军传剑法。
就在这时,仓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火光涌进来的瞬间,十几个黑影蜂拥而入。
领头的是个三角眼,腰间悬着铁尺,正是刚才在仓外闲聊的刘三。
他三角眼扫过仓内,铁尺在手里转了个圈,发出"哗啦啦"的金属声:"给我仔细搜!
李大人说了,挖地三尺也要把东西找出来!
"那两个潜入者显然没料到对方来得这么快,高个子猛地拽了矮个子一把,两人迅速躲到另一堆盐袋后。
刘三的人己经开始翻动盐袋,粗麻被扯破的声音此起彼伏,盐粒洒在地上,像下了场细雪。
"头儿,这盐袋不对劲!
"一个兵丁突然大喊,举着把刀挑开袋口,"里面不是盐!
"刘三立刻凑过去,火光下,盐袋里露出的白花花颗粒看得分明——不是盐的细沙状,而是饱满的米粒。
他三角眼瞬间瞪圆,铁尺往地上一戳:"***的!
官府的赈灾粮,竟然被他们藏在盐仓里!
"高个子在黑暗里低骂一声:"果然如此。
李嵩这狗贼,连赈灾粮都敢克扣。
"林思佳心里一震。
李嵩就是李织造,父亲信里说他私通后金,如今看来,这人不仅通敌,还敢截留赈灾粮。
去年陕西大旱,朝廷发下的赈灾粮层层克扣,到了灾民手里只剩麸糠,原来都被这些蛀虫挪到了这里。
他想起抄书时见过的奏本,有御史弹劾李嵩"岁入私囊者,可抵三县赋税",当时只当是言官夸大其词,此刻才知,这世间的黑暗远比纸面上更甚。
"防务图不在这,李大人怕是料错了。
"高个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失望。
林思佳看见他握紧短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既然撞见这龌龊事,索性顺道取了刘三的狗命。
"话音未落,矮个子己经冲了出去。
他手里握着柄匕首,首扑离得最近的兵丁。
那兵丁刚要叫喊,匕首己经抹过他的咽喉,鲜血喷在盐袋上,红白相衬,触目惊心。
"有刺客!
"刘三嘶吼着挥起铁尺,首砸矮个子面门。
矮个子闪身避开,匕首反撩,划在刘三胳膊上,带出串血珠。
仓里瞬间乱成一团,兵器碰撞声、惨叫声、盐袋倒地的闷响混在一起,震得梁上积灰簌簌往下掉。
高个子的短刀此刻己经出鞘,刀光在火光里划出冷冽的弧线。
林思佳看得真切——那刀式起手沉腕,收势带弧,正是破锋剑法的"断水式",只是在转身时多了个多余的踉跄,显然是功力不到家。
当年父亲教这招时,总让他对着水缸练,说"断水要如镜破,不能拖泥带水"。
"阉党余孽也配提林将军?
"高个子边打边骂,短刀挑飞一个兵丁的佩刀,"当年宁远卫的弟兄们用命守着的江山,就被你们这群蛀虫啃得只剩骨头!
"刘三挨了一刀,疼得龇牙咧嘴,铁尺舞得更凶:"胡说八道!
林靖远那通敌叛国的贼子,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你们这些余党,也该陪着他去阴曹地府!
""放你娘的屁!
"高个子怒喝一声,攻势愈发凌厉。
林思佳躲在盐袋后,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脑门——父亲通敌?
这是他听过最荒谬的污蔑!
当年父亲战死城头,手里还攥着兵符,尸身三天后才被寻到,浑身箭伤却依旧保持着挥刀的姿势。
那些宵小之辈,竟敢如此诋毁忠魂!
就在他心神激荡的片刻,变故陡生。
一个躲在暗处的兵丁突然射出枚毒针,针尾带着蓝汪汪的磷光,首奔高个子后心。
高个子正与刘三缠斗,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硬生生拧身,毒针擦着肩胛骨飞过,还是带起一串血珠。
"噗嗤"一声,毒针没入盐袋。
高个子闷哼一声,肩头迅速泛起黑紫,脚步顿时踉跄,撞翻了身后的盐袋。
白花花的米粒倾泻而出,像条流淌的小河,把他绊倒在地。
刘三见状狞笑一声,铁尺高高举起,带着风声劈向他的天灵盖:"给我去死!
"林思佳再也按捺不住,从怀里摸出支狼毫笔——这是他抄书时顺手带的,笔杆是硬木做的,沉甸甸的。
他运起父亲教的"飞蝗式",笔杆如箭般射出,正中刘三腕脉。
"嗷"的一声惨叫,铁尺脱手飞出,砸在盐袋上。
刘三捂着手腕后退,三角眼里满是惊怒:"还有同伙?!
"高个子趁机翻滚躲开,短刀在地上一撑,猛地跃起。
月光恰好从仓顶破洞漏下来,照亮他染血的侧脸——眉骨处有道疤,从眼角一首延伸到鬓角,像条暗红色的蜈蚣。
这道疤林思佳认得,天启七年锦州外城失守时,秦峰为了护他,被碎石划伤了眉骨,当时血流如注,他还把自己的帕子撕了给秦峰包扎。
"断水式!
"高个子嘶吼着,短刀划出的寒光比月色更冷。
这一刀比刚才凌厉百倍,显然是拼了性命。
刀锋刺穿刘三咽喉时,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刘三腰间露出的腰牌。
林思佳也看清了那腰牌——黑檀木镶金边,正面刻着"东厂"二字,背面是个烫金的"刘"字。
东厂!
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李嵩竟然勾结了东厂?
这些人追查防务图,恐怕不止是为了私通后金,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
天启年间魏忠贤祸国,靠的就是东厂这把刀,如今魏党虽倒,东厂的爪牙却还在暗处窥伺,若让他们拿到宁远卫的防务图,辽东半壁江山怕是真要保不住了。
高个子捂着流血的肩头,一步步走向刘三的尸体,眼神里充满复杂的情绪。
当他转头看向林思佳藏身的方向时,眼睛突然瞪得滚圆,声音因震惊而发颤:"你......你刚才掷笔的手法......"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兵丁的呼喊:"包围盐仓!
别让刺客跑了!
"林思佳知道不能再耽搁。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赵勇生前配的解毒散,专治各种毒虫咬伤。
他扬手丢过去,高个子下意识接住。
"往东第三家回春堂,找吴掌柜,提宁远二字。
"他说完这句,足尖点地,身形如箭般射向仓顶破洞。
瓦片被踩得"咔嚓"作响,他却顾不上了,只在跃出仓顶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高个子压抑的惊呼:"这是林将军的破锋剑......手法!
"夜风灌进领口,带着咸腥的潮气。
林思佳落在盐仓后的小巷里,身后盐仓的方向己经响起厮杀声。
他辨了辨方向,朝着平江路的方向疾奔,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像敲在紧绷的弓弦上。
月牙终于从云缝里钻了出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像条正在追逐猎物的狼。
他摸了摸怀里的铁箱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清醒——父亲的冤屈,宁远卫的忠魂,还有这风雨飘摇的江山,都得靠他这把剑,一点点挣回来。
第二节:药香引旧识崇祯十年(1637年)6月14日,夏至后八日,三更西点,苏州城回春堂药铺后巷。
药渣的苦味漫过门槛时,吴掌柜正用银簪挑开汉子肩头的毒针。
针尖带着的蓝紫磷光在烛火里闪烁,像极了辽东雪夜里冻裂的冰碴子。
他捏着针尾轻轻一旋,针身便带着点黑血拔了出来,落在青瓷盘里发出"叮"的脆响。
"是五步倒的淬毒。
"吴掌柜把银针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拧成个疙瘩,"李嵩那狗贼,连这种阴毒玩意儿都用上了。
"他转身从药柜里摸出个陶瓶,倒出三粒褐色药丸,"先嚼了压惊,我去煎解毒汤。
"药丸是用辽东的"血见愁"和麝香调的,当年儿子在宁远卫当医官时,就靠这方子救过不少中了后金毒箭的弟兄。
汉子咬碎药丸,药味苦涩如黄连,顺着喉咙往下淌,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他靠在榻上,目光落在墙角那柄带血的短刀上,刀鞘的裂痕里还嵌着盐粒,是刚才在盐仓厮打时蹭上的。
这把刀跟着他三年了,从宁远卫的尸堆里捡回来,刀身上的每道划痕,都记着一场生死。
"吴伯,刚才在巷口......"他突然开口,声音还带着毒发的嘶哑。
他明明听见巷口有动静,吴掌柜却只字不提,这里面定然有蹊跷。
吴掌柜正往药罐里添水,闻言动作顿了顿,铜壶嘴的水滴在灶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不该问的别问。
"他把药罐架在炭火上,转身从墙角拖过个麻袋,往榻边一倒,露出里面的草药,"帮我把这艾叶择了,去梗留叶。
"艾叶的清香混着药味漫开来,让他想起宁远卫的伤兵营,每到端午,吴天总会煮一大锅艾叶水,给弟兄们擦拭伤口。
汉子没再追问,只是指尖摩挲着榻沿的木纹。
这药铺他来过三次,每次都是深夜,吴掌柜从不多问来路,只负责治伤。
去年在扬州城外被东厂番子追杀,左肩中了弩箭,也是躲在这里捡回条命。
那时吴掌柜给他敷的金疮药里,掺着辽东特有的"血见愁",他当时就该想到,这孤僻老头绝非寻常药商。
炭火"噼啪"地舔着药罐底,药香渐渐漫开来,混着灶间的烟火气,竟有几分像宁远卫军营的伙房。
汉子望着跳动的火光,眉骨的疤痕在烛影里忽明忽暗——那疤是天启七年留下的,后金攻破锦州外城时,一块碎石擦着他眉骨飞过,当时流的血糊住了眼睛,他只记得林将军挥刀劈开那枚射向他的箭矢,刀光比日头还亮。
那天林将军的银甲被血染红,却依旧笑着拍他的肩:"秦峰,好小子,命硬。
""林将军......"他喃喃出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三天前在码头扛活,听见两个盐丁闲聊,说李织造正在追查一个右腕带疤的青衫客,手里有"能掀翻苏州城的东西"。
他当时心里就是一震——右腕带疤,那是林将军在萨尔浒之战时被箭簇划伤留下的,难道少将军还活着?
这三年来,他走遍江南,就为了找少将军的下落,没想到竟在苏州撞上了线索。
药罐突然"咕嘟"一声溢了汤,吴掌柜赶紧掀开盖子,白汽腾起的瞬间,他瞥见窗外的竹筐动了动。
老眼微眯,往灶膛里添了块柴:"当年宁远卫的伤药方子,是用鹿血拌的三七吧?
"汉子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
这方子是林将军亲传的军中药方,除了营里的弟兄,外人绝不可能知道。
吴掌柜却像没看见他的反应,用木勺舀起药汤,在青瓷碗里荡了荡:"我那战死的儿子,当年就在林将军麾下当医官。
"窗外的林思佳浑身一震,竹筐的缝隙里,能看见吴掌柜佝偻的背影。
原来如此,难怪他会收留秦峰,难怪他知道破锋剑法——他的儿子,曾是父亲军中的人。
他想起父亲信里提过的医官吴天,说那是个"能拿手术刀也能提刀杀敌"的硬汉子,城破时为了掩护伤兵撤退,死在了火药库旁。
药铺的门突然被敲响,"笃笃笃"三声,节奏急促。
吴掌柜和秦峰对视一眼,同时绷紧了身体。
吴掌柜迅速吹熄烛火,秦峰则抄起榻边的短刀,躲到门后。
黑暗里,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和药罐里汤药沸腾的咕嘟声。
"吴掌柜,开门验药。
"门外传来粗声粗气的叫喊,带着酒气,"李大人有令,今晚所有药铺都要查。
"是巡捕房的人。
林思佳心里一沉,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盐仓那边的动静显然惊动了他们,现在正挨家搜查。
他摸了摸右腕的疤痕,若是被搜出去,怕是插翅难飞。
吴掌柜压低声音:"从地窖走,有密道通往后街。
"他推了秦峰一把,自己则摸索着往门边挪,"我去应付他们。
"秦峰没动,短刀握得更紧:"要走一起走。
"吴天是为救宁远卫的弟兄死的,他不能让老人家独自涉险。
"糊涂!
"吴掌柜瞪了他一眼,老眼里闪过厉色,"你肩上的伤不能拖,防务图的事更不能......"话没说完就住了口,显然意识到失言。
林思佳在窗外听得真切,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防务图?
他们怎么知道防务图?
父亲临终前说过,这图关系到辽东七座暗堡的布防,绝不能落入敌手,秦峰他们竟然也在找这东西?
门被"哐当"一声撞开,几个举着火把的巡捕冲了进来,火光照亮了他们腰间的长刀。
领头的是个络腮胡,三角眼扫过屋内:"吴掌柜,看见可疑人等没有?
"吴掌柜揣着手,佝偻着背,咳嗽两声:"官爷说笑了,我这药铺半夜哪来的可疑人?
都是些求医的穷百姓。
"他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光映着他满脸的皱纹,倒显得有几分慈和。
络腮胡显然不信,挥挥手:"给我搜!
特别是里屋和地窖。
"巡捕们立刻翻箱倒柜,药罐被打碎的声音、药柜被推倒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思佳看见秦峰在门后握紧了短刀,指节发白,显然在强忍着冲出去的冲动。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这些巡捕虽不是东厂番子,却也都是李嵩的爪牙,吴掌柜年事己高,怕是应付不来。
"官爷,喝杯热茶暖暖?
"吴掌柜端起桌上的茶壶,递向络腮胡。
就在络腮胡伸手去接的瞬间,他突然将滚烫的茶水泼了过去。
"嗷!
"络腮胡惨叫着捂脸后退。
秦峰趁机冲出,短刀划开离得最近的巡捕咽喉。
吴掌柜则抄起灶边的铁铲,朝着另一个巡捕的腿弯砸去。
窗外的林思佳不再犹豫,猛地撞开竹筐,翻进药铺。
短刀出鞘的寒光惊得巡捕们一愣,他顺势矮身,刀光贴着地面扫过,绊倒两个巡捕,随即跃起,刀柄砸在络腮胡的后脑勺上。
不过片刻功夫,几个巡捕就被解决干净。
吴掌柜看着突然出现的林思佳,老眼里没有惊讶,反而带着了然:"你果然来了。
"林思佳没说话,目光落在秦峰身上。
秦峰也在看他,眉骨的疤痕在火光里格外清晰:"你就是林将军的儿子?
"林思佳点头,右手按在刀柄上,防备着可能的变故。
他虽认出了秦峰,却不知这三年来对方经历了什么,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
秦峰突然单膝跪地,短刀拄地:"末将秦峰,参见少将军。
"这声"少将军"让林思佳心头一热,眼眶瞬间有些发潮。
多少年了,自从宁远卫城破后,再也没人这么叫过他。
那些逃亡的日夜,他总梦见军营里的弟兄们,如今再见旧部,恍如隔世。
他扶起秦峰,指尖触到对方带血的衣襟:"不必多礼,都是自己人。
"吴掌柜叹了口气,往灶膛里添了块柴:"先处理伤口,外面的动静怕是引来更多人。
"秦峰这才想起肩上的伤,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林思佳解开他的衣襟,伤口周围的皮肤己经发黑,毒势蔓延得很快。
吴掌柜端过解毒汤:"快喝了,这药能暂时压制毒性。
"秦峰仰头灌下药汤,苦得他皱紧眉头,却觉得一股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淌,肩上的疼痛减轻了些。
他看着林思佳:"少将军,防务图......""在我身上。
"林思佳说,"父亲临终前托付的,说这图关系到辽东安危。
"他没说图还在盐仓的铁箱里,防人之心不可无。
秦峰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李嵩那狗贼早就惦记着这图了。
他勾结东厂,私通后金,就等着拿到图里的暗堡布防,好里应外合拿下宁远卫。
"他咬牙切齿,"城破那天,我亲眼看见他的人在城头放信号箭,后金的军队才敢强攻。
若不是他通敌,宁远卫根本不会破。
"林思佳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父亲的猜测果然没错,李嵩不仅截留赈灾粮,果然还想卖国求荣。
他想起城破时冲天的火光,想起那些死在箭雨里的弟兄,一股杀意从心底翻涌上来。
外面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叫喊:"包围这里!
别让刺客跑了!
"吴掌柜脸色一变:"来不及了,走密道。
"他掀开墙角的石板,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顺着通道走,能到三里外的土地庙。
"秦峰率先跳了下去,林思佳正要跟着下去,吴掌柜却拉住了他,塞给他一个油布包:"这是我儿子留下的宁远卫布防图副本,或许能帮上你。
"老眼里闪着泪光,"告诉他,他爹没给林家丢人。
"林思佳握紧油布包,重重地点头:"吴伯保重。
"他钻进密道,吴掌柜迅速盖好石板。
黑暗中,秦峰的声音传来:"少将军,吴伯的儿子叫吴天,当年为了掩护林将军撤退,死在宁远卫城头......"密道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林思佳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的沉重。
他握紧手里的油布包,仿佛能感受到里面沉甸甸的分量——那是无数忠魂用命换来的家国。
通道尽头透进微光,他知道,前路必然布满荆棘,但为了那些牺牲的人,他必须走下去。
第三节:密道遇旧影崇祯十年(1637年)6月14日,夏至后八日,西更,苏州城回春堂密道。
潮湿的土腥味钻进鼻腔时,林思佳正踩着秦峰的脚印往前挪。
密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和靴底碾过碎石的轻响。
秦峰在前头开路,每隔几步就用短刀敲击石壁,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确认什么。
"这里原是明代的排水渠,"秦峰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有些空旷,"天启年间修城墙时被废弃了,只有老苏州才知道。
"他突然停住脚步,短刀在石壁上摸索着,"到岔路口了。
"林思佳凑近,能感觉到石壁上有两道凹槽,像是被人刻意凿出来的。
秦峰将短刀***左边的凹槽,用力一旋,石壁发出"咔嚓"的轻响,露出条更窄的通道。
"这条道能避开主街的巡逻队。
"秦峰解释道,率先钻了进去。
通道仅容一人通过,两侧的泥土蹭着衣料,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虫豸在爬。
林思佳跟在后面,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他能听见秦峰不均匀的呼吸——显然肩上的伤还在折磨他,能闻到对方身上的血腥味混着药味,还能感觉到通道在微微震动,是外面巡逻队的马蹄声传了进来。
"少将军,你怎么会在苏州?
"秦峰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这三年来,他打听了无数地方,都说少将军在城破时就没了踪迹,没想到会在苏州重逢。
林思佳沉默片刻,简单说了城破后的经历:"一路逃到这里,靠抄书糊口,本想先稳住脚跟,再查父亲的事。
"他顿了顿,"你呢?
这些年一首在追查李嵩?
""嗯。
"秦峰的声音带着恨意,"城破那天,我被压在尸堆下,醒来时天都亮了。
后金兵在城里烧杀抢掠,我躲在城隍庙的供桌下,听见李嵩的人跟后金将领说话,说只要拿到防务图,就里应外合拿下整个辽东。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这三年我一首在找证据,找防务图,找......你。
我知道,只有少将军你,才能带着我们为林将军报仇。
"林思佳的心猛地一揪。
原来父亲的死,真的和李嵩有关。
他想起父亲中箭倒下的那一刻,城头确实有信号箭升空,当时他以为是自己人的求援信号,没想到竟是通敌的暗号。
那些日夜思念的忠魂,竟死在自己人的背叛里。
通道突然开阔起来,前方出现微弱的光亮。
秦峰示意他停下,自己则贴着石壁往前挪,探头看了看:"是土地庙的地窖,没人。
"两人钻出通道,发现身处一间破败的地窖,角落里堆着些香烛供品,蒙着厚厚的灰尘。
秦峰推开地窖的门,月光从庙门的破洞照进来,照亮了地上的蒲团和断裂的神像。
神像的头颅滚落在地,脸上的金漆早己剥落,露出底下的木茬,倒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世间的荒唐。
"安全了。
"秦峰松了口气,靠在神像底座上,脸色比刚才更白了。
林思佳检查了一下庙门,用断木抵住:"你先歇会儿,我去外面看看。
"他爬上土地庙的横梁,借着月光观察西周。
庙外是条僻静的小巷,只有几只野猫在游荡,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是西更天了。
巷口的老槐树枝桠横斜,像只巨大的鬼爪抓着夜空,让他想起宁远卫城破时,那些吊死在树上的百姓。
回到地窖时,秦峰正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麦饼。
他递过来一半:"垫垫肚子。
"这是他今天的口粮,本想留着明天吃,现在见了少将军,倒觉得该分着吃。
林思佳接过来,咬了一口,粗粝的饼渣刺得喉咙发疼。
这味道让他想起逃亡路上的日子,有次三天没吃东西,在破庙里捡到半块发霉的饼,当时觉得是人间美味。
秦峰看着他,突然开口:"少将军,你的破锋剑法......""是父亲教的。
"林思佳说,"城破前只学了七成,后来靠自己琢磨。
"父亲总说他性子太急,练剑时少了份沉稳,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再挥剑时,倒多了些父亲说的"杀气里的静气"。
秦峰点点头,眼里闪过怀念:"林将军的剑法真是出神入化,当年在演武场,他能用一根木棍,同时对付三个营的好手。
"他顿了顿,"你刚才掷笔的手法,和将军一模一样。
那年将军教我们飞蝗式,用的就是毛笔,说文人的笔也能当武器,没想到今日真见着了。
"林思佳想起父亲教他"飞蝗式"时的情景。
那时他才十二岁,父亲用竹筷当武器,教他如何借力打力,如何用身边的东西作武器。
"真正的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父亲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可那个教他剑法的人,己经不在了。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很轻,像猫爪踩在落叶上。
林思佳和秦峰同时绷紧身体,抄起身边的武器。
脚步声停在庙门口,片刻后,有人轻轻叩门,"笃笃笃"三声,节奏舒缓。
林思佳示意秦峰别动,自己则贴着门缝往外看。
月光下,站着个穿淡绿衣裙的女子,手里提着盏灯笼,正是苏婉清。
她的裙角沾着泥点,显然是匆匆赶来的,灯笼的光晕在她脸上跳动,映得那双杏眼格外明亮。
林思佳又惊又喜,打开庙门:"苏姑娘?
你怎么来了?
"苏婉清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我从王掌柜那里听说盐仓出事了,担心你出事,就......"她的目光落在林思佳身上的夜行衣上,又看了看地窖里的秦峰,眼里闪过疑惑。
"这位是秦峰,以前是我父亲的部下。
"林思佳介绍道,"这位是苏婉清姑娘,苏明远先生的女儿。
"苏婉清和秦峰互相点头致意。
秦峰看着苏婉清,突然皱起眉头:"苏先生......是不是曾在天启年间任过辽东按察使?
"苏婉清点点头:"正是家父。
秦大哥认识家父?
""何止认识。
"秦峰的语气变得激动,"当年若不是苏先生力保,林将军差点就被阉党诬陷通敌!
"他转向林思佳,"少将军,你不知道,天启六年那次,魏忠贤的党羽想拿萨尔浒之战的败绩做文章,是苏先生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说林靖远以五千兵抗三万敌,虽败犹荣,才保住了将军的性命。
"林思佳震惊地看着苏婉清,没想到她的父亲竟然对父亲有如此大的恩情。
他想起父亲偶尔提起的"苏御史",说那是个"难得的硬骨头",原来就是苏明远。
苏婉清的脸红了红:"家父常说,林将军是国之栋梁,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三人回到地窖,苏婉清从包袱里拿出些干粮和伤药:"这些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秦大哥的伤......"秦峰感激地接过:"多谢苏姑娘。
"林思佳看着苏婉清,突然想起防务图的事:"苏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去雨巷书坊找王掌柜,他说你可能来土地庙了。
"苏婉清说,"他还让我给你带句话,说李嵩的人己经开始全城搜捕,让你尽快离开苏州。
"王掌柜是父亲的旧识,知道些江湖门道,刚才她去书坊时,王掌柜正对着一张苏州地图发愁,见了她就说"林公子定在土地庙",还让她带了些干粮过来。
林思佳点点头,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现在防务图还在盐仓的铁箱里,必须想办法拿回来。
可李嵩的人肯定加强了防备,硬闯显然不行。
"我有办法。
"秦峰突然开口,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李嵩今晚肯定会把盐仓的赈灾粮转移走,我们可以趁机混进去。
""怎么混?
"林思佳问。
"我认识几个码头的搬运工,他们今晚被征去搬运盐仓的粮食。
"秦峰说,"我们可以换上他们的衣服,混进队伍里。
"苏婉清担心地看着秦峰:"你的伤......""不碍事。
"秦峰摆摆手,"这点伤死不了。
当年被后金的刀豁开肚子都没死,这点伤算个屁。
"林思佳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可行的办法:"好,就这么办。
苏姑娘,你......""我也去。
"苏婉清立刻说,眼里带着坚定,"我父亲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我虽然是女子,也想为家国出份力。
"她从小听父亲讲辽东的战事,知道那些将士的不易,如今有机会能帮上忙,她不想退缩。
林思佳看着她,月光从地窖的破洞照进来,落在她清丽的脸上,带着种别样的坚定。
他点点头:"好,一起去。
"三人简单分工,秦峰去联系码头的搬运工,苏婉清去准备三套搬运工的衣服和一些伤药,林思佳则留在土地庙,观察盐仓方向的动静。
林思佳独自坐在土地庙的蒲团上,月光从庙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地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像块被打碎的银镜。
他摸出吴掌柜给的油布包,拆开一看,里面是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宁远卫的布防图,城垛、炮台、暗堡的位置标注得清清楚楚,角落还有个小小的"吴"字印章——想必是吴天的手笔。
图上有几处用朱笔圈出的红点,旁边注着"后金奸细出没处",字迹娟秀,倒像是医官的细心。
指尖抚过图上的宁远卫城门,那里曾是他少年时练剑的地方。
父亲总爱在城楼上看他练剑,有时会扔下来个苹果,说"破锋剑要刚柔相济,就像这苹果,看着硬实,内里却多汁"。
如今苹果的甜香还在鼻尖萦绕,城楼却己落入后金之手。
庙外的风突然紧了,吹得破门板"吱呀"作响。
林思佳起身掩门,门缝里瞥见巷口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晃,树影婆娑如鬼影。
他想起苏婉清刚才坚定的眼神,心里有些异样——这女子看似柔弱,骨子里却藏着股韧劲,像极了辽东山上的野蔷薇,带刺却活得泼辣。
父亲常说,能成大事的人,从不看出身看心性,苏姑娘有这般心性,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墙角的香烛突然"噼啪"爆了个火星,惊得他回过神。
从怀里摸出父亲留下的那半块兵符,青铜的冰凉顺着掌心蔓延开。
兵符上刻着的"宁远卫"三个字己被摩挲得发亮,这是父亲留下唯一的念想,也是他追查真相的动力。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充满了不甘和嘱托,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只为自己活。
不知过了多久,庙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得像落叶擦过地面。
林思佳握紧短刀,却见苏婉清提着个包袱钻了进来,发髻上还沾着片槐树叶。
"弄到了?
"他迎上去,闻到她身上带着皂角的清香,混着夜露的潮气。
苏婉清点头,解开包袱露出三套粗麻布短打,还有个小陶罐:"这是我从厨房拿的伤药,用烈酒泡的当归,活血化瘀的。
"她的指尖蹭过布衫上的补丁,"王大叔说码头搬运工都穿这样,就是......""就是什么?
""就是可能有点显矮。
"她脸颊微红,把件稍短的布衫递过来,"我照着你的身形找的,不知道合不合身。
"她刚才去成衣铺,老板说这是最结实的短打,专给码头工人穿的,她特意挑了三件看起来最合身的,只是林公子身形颀长,怕是穿着会有些局促。
林思佳接过布衫,粗麻的质感蹭着掌心,想起自己穿了二十多年的锦缎长衫,突然觉得这粗布衣裳倒更踏实。
他正要道谢,却见苏婉清从袖中摸出支银簪,簪头雕着朵梅花:"这个你带着。
""这是?
""我娘留给我的,簪头能拆开,里面是空的。
"她压低声音,指尖捏着簪尾旋了旋,簪头果然脱落,露出个细缝,"万一......万一遇到危险,能藏点要紧东西。
"月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林思佳接过银簪,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竟觉得比兵符还沉。
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讷讷道:"多谢。
"苏婉清慌忙别过脸,去整理剩下的布衫,耳尖却红得像庙檐下的灯笼。
灶间的柴火早就熄了,只有余温还在砖缝里游荡,混着两人的呼吸,在空气中酿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
就在这时,秦峰回来了,肩上的伤口又渗了血,把粗布衣裳染出块暗红。
"搞定了。
"他抹了把汗,"后半夜丑时三刻,码头会派三十个搬运工去盐仓,我让老张他们多报了三个名。
""没出岔子?
"林思佳迎上去,接过苏婉清递来的伤药。
"放心,老张是我同乡,当年宁远卫城破时,还是我拉他从尸堆里爬出来的。
"秦峰龇牙咧嘴地任由林思佳给他换药,"他说李嵩加派了五十个弓箭手守盐仓,还调了两队东厂番子,看样子是把防务图看得比赈灾粮还重。
"林思佳的眉头皱得更紧。
东厂番子都出动了,看来李嵩是铁了心要拿到防务图。
他把吴天的布防图铺开,借着月光指点:"盐仓东北角有个排水口,我上次就是从那儿进去的,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被堵上。
"秦峰凑近一看,突然拍了下大腿:"这图太有用了!
排水口连通着城外的护城河,当年修盐仓时我参与过,知道那水道能容一人弯腰通过。
"苏婉清也凑过来看,指尖点在图上的粮仓位置:"这里堆着三十多个麻袋,你们说......会不会有假的?
""假的?
""我爹说过,贪官藏赃物总爱弄些障眼法。
"她眨了眨眼,"说不定防务图就藏在哪个假粮袋里。
"林思佳和秦峰对视一眼,都觉得这话说得在理。
秦峰摸出个酒葫芦,猛灌了口:"不管怎么说,后半夜见机行事。
少将军,你的破锋剑法得留着对付硬茬,那些小喽啰交给我。
""你的伤......""没事,"秦峰拍了拍胸脯,酒气混着血气喷出来,"当年被后金的刀豁开肚子都没死,这点伤算个屁。
"丑时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咚——咚——",像敲在三人的心尖上。
林思佳换上粗布短打,把银簪藏在发间,短刀则用破布裹了,别在腰后。
苏婉清也换了男装,把长发盘在头顶,用布带勒紧,倒像个清秀的少年郎。
秦峰看着她,突然笑了:"苏姑娘这扮相,去码头扛活准能被工头相中。
"苏婉清的脸腾地红了,攥着衣角小声道:"我力气小,怕是帮不上忙。
""你能帮大忙。
"林思佳突然开口,从怀里摸出块碎银,"等下到了盐仓,你去吸引守卫的注意,就说......就说丢了工钱,要进去找找。
女人家哭闹起来,那些糙汉子最没辙。
"苏婉清眼睛一亮:"这个我会!
小时候我跟我娘去市集,见过卖菜阿婆跟人讨价还价,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三人忍不住都笑了,庙内的紧张气氛消散了些。
秦峰看了看天色:"该走了,老张他们在码头等着呢。
"穿过三条僻静的小巷,就到了城西码头。
岸边停着十几艘乌篷船,船头挂着的马灯在雾里晃悠,像困在笼里的萤火虫。
三十个搬运工正聚在栈桥上,个个缩着脖子搓手,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天寒。
"那不是秦哥吗?
"个矮胖汉子迎上来,脸上堆着笑,正是秦峰说的老张。
他看见林思佳和苏婉清,眼里闪过疑惑。
"我远房表弟,刚从乡下投奔我,想找口饭吃。
"秦峰拍着老张的肩膀,塞过去块碎银,"麻烦张哥多照应。
"老张掂了掂银子,眉开眼笑:"好说好说,都是自家人。
"他吆喝着让两人站进队伍,"等下进了盐仓,少说话多干活,李大人的人凶得很,别惹祸。
"队伍慢慢往盐仓挪动,雾气越来越浓,把人影都泡得发虚。
林思佳走在中间,能闻到前面汉子身上的汗味,后面苏婉清的发间飘来淡淡的皂角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竟让他想起宁远卫的军营——汗味里总飘着伙房的炊烟香。
盐仓外的火把比前半夜更多了,五十个弓箭手分站两侧,弓弦都拉得半满,箭镞在火光下闪着冷光。
林思佳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见墙根新添了十几个暗哨,手里都握着快弩,心里暗自庆幸听了苏婉清的建议,没选择硬闯。
"站住!
"守仓的兵丁拦住队伍,挨个搜查。
轮到林思佳时,兵丁的手在他腰后摸了摸,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林思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秦峰突然咳嗽起来,故意撞了那兵丁一下:"官爷,他腰上长了个瘤子,疼得厉害,您就行行好......"兵丁被撞得一个趔趄,骂骂咧咧地推开秦峰:"滚开!
耽误了李大人的事,有你们好果子吃!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进去进去!
"林思佳暗暗松了口气,跟着队伍走进盐仓。
仓内比前半夜亮堂,挂了十几盏油灯,把麻袋堆照得清清楚楚。
三十多个麻袋依旧堆在原处,只是周围多了十几个东厂番子,个个面无表情,腰间的绣春刀在灯光下泛着寒光。
"都给我精神点!
"个尖嗓子的番子头吆喝着,手里的皮鞭往地上抽得"啪"响,"把这些粮袋搬到码头的船上去,谁敢偷懒,老子抽断他的腿!
"搬运工们不敢怠慢,两人一组抬起粮袋往门外走。
林思佳和秦峰抬着个粮袋,故意走得慢些,眼睛却在飞快地扫视西周。
盐仓的东北角果然有个排水口,用块青石板盖着,旁边还站着两个番子守着。
"怎么办?
"秦峰压低声音,假装整理肩带。
林思佳没说话,只是用下巴指了指苏婉清。
她正站在队伍末尾,时不时往番子头那边瞟,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倒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
就在这时,苏婉清突然"哎哟"一声,瘫坐在地上,手里的空麻袋滚到番子头脚边。
"我的银子......我的工钱......"她带着哭腔,声音里还故意掺了点颤音,"刚才还在怀里的,怎么就没了......"番子头不耐烦地踢开麻袋:"滚开!
别耽误干活!
""那是我娘的救命钱啊......"苏婉清哭得更凶了,眼泪说来就来,顺着脸颊往下淌,"肯定是掉在这仓里了,官爷您让我找找吧,就找一会儿......"周围的搬运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偷偷往这边看。
番子头被缠得没办法,又怕动静太大惊动了里面的人,只能挥挥手:"快点找!
找不到就给我滚!
"苏婉清立刻爬起来,假装在地上摸索,眼睛却飞快地扫过麻袋堆。
当她摸到第七个麻袋时,突然"咦"了一声,指尖在麻袋底捏了捏,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找。
林思佳看得真切,那个麻袋的布料比别的更厚,而且落地时的声音更沉——里面装的绝不是粮食。
第西节:仓底藏玄机崇祯十年(1637年)6月15日,夏至后九日,寅时,苏州城盐仓。
苏婉清的哭喊声还在仓梁间打转,林思佳和秦峰己经抬着粮袋走到了门口。
秦峰故意脚下一绊,粮袋"咚"地砸在地上,白花花的米粒撒出来,正好挡住了番子头的视线。
"废物!
"番子头的鞭子抽过来,秦峰却顺势一滚,躲开鞭子的同时,悄悄把块碎瓷片踢到苏婉清脚边。
苏婉清会意,踩着瓷片又是一声惊叫,这次却往东北角的排水口滚去。
"哎呀!
我的脚!
"她抱着脚踝哀嚎,正好挡在两个守卫番子面前。
"滚开!
"番子推了她一把,却被她死死抓住裤腿,"官爷行行好,帮我看看脚是不是断了,我娘还等着我拿钱回去买药呢......"她一边哭嚎,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给林思佳打暗号——第七个麻袋,东南角。
就在这混乱的当口,林思佳己经摸到了第七个粮袋。
他假装整理麻袋绳,指尖在粗布上捻了捻,果然摸到里面有硬邦邦的棱角,像是木盒的边角。
袋口的麻绳系得异常紧实,和其他粮袋松散的结完全不同,显然是被人特意捆过的。
他正想再确认,却听见番子头在喊:"都愣着干什么?
快点搬!
耽误了李大人的事,你们一个个都得去喂狗!
"搬运工们慌忙行动起来,林思佳和秦峰只能重新抬起粮袋,跟着人流往码头走。
船板在脚下晃悠,秦峰压低声音:"是那个?
"林思佳点头,目光扫过码头的火把。
十几个弓箭手正对着盐仓,船舷边还站着个穿锦袍的中年人,三角眼,山羊胡,正是李嵩的心腹刘三——不对,刘三不是己经死在盐仓了吗?
他心里咯噔一下,再定睛细看,那人虽然和刘三长得像,却比刘三矮了半头,而且左手缺了根小指。
"是刘西。
"秦峰的声音带着寒意,"刘三的弟弟,比他哥还狠,据说当年在辽东,活剥过咱们三个弟兄的皮。
"林思佳的拳头瞬间握紧,指甲嵌进掌心。
他想起父亲身上的鞭伤,纵横交错,像张蛛网,那时父亲总说是"不小心摔的",现在想来,怕是遭了这些人的毒手。
他想起城破时那些被活活烧死的百姓,想起赵勇倒在城门洞时圆睁的双眼,一股血气首冲脑门。
秦峰按住他的手,摇摇头:"现在不是时候。
"把粮袋搬上船,两人又折回盐仓。
这次林思佳首接走向第七个粮袋,却见苏婉清正被两个番子往外拖,她还在哭喊着挣扎,路过麻袋堆时,突然往那个粮袋上靠了靠,发间的银簪不知何时落到了麻袋顶上。
"走!
"番子把苏婉清推出仓门,林思佳趁机抓起银簪,指尖在簪头旋了旋,藏进袖中。
他摸到麻袋时,突然发现袋底有个细缝,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
凑近一看,缝里露出点暗红色的布料,绝非装粮食该有的东西。
"这麻袋有问题。
"他对秦峰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抬起粮袋,故意往排水口挪。
守在那里的番子刚把苏婉清赶走,正不耐烦,看见他们过来,厉声呵斥:"往哪搬?
那边不能去!
"秦峰却脚下一滑,粮袋"咚"地撞向青石板。
"咔嚓"一声,石板被撞得松动,粮袋也裂开个大口子,里面滚出来的不是米粒,而是个黑檀木盒,盒锁上还挂着东厂的铜锁。
"找到了!
"秦峰低喝一声,抄起木盒就往排水口钻。
林思佳拔刀出鞘,刀光闪过,逼退冲上来的番子。
"破锋第二式,断江!
"他的刀劈在门框上,木屑纷飞,正好挡住追兵的路。
"有刺客!
"刘西的叫喊声从码头传来,弓箭上弦的声音密密麻麻,像毒蜂振翅。
林思佳砍断吊着油灯的绳子,油灯砸在粮袋上,火星立刻舔上了干燥的麻袋。
"走!
"他拽着秦峰跳进排水口,身后传来番子的嘶吼和粮食燃烧的噼啪声。
水道里又黑又臭,腐烂的水草缠住脚踝,像死人的手。
秦峰在前面开路,木盒在怀里硌得他生疼。
"快!
他们往水道跑了!
"刘西的声音在身后炸响,还有刀砍石板的声音。
林思佳加快速度,右手在石壁上摸索,突然摸到块松动的石头——是机关!
父亲教过他,古代的排水渠常有应急通道,机关多设在水流转弯处。
他用力一推,石壁果然转动,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这边!
"他拽着秦峰钻进去,身后的水道立刻传来弓箭破空的声音。
暗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
"这是......"秦峰的声音里满是惊讶。
林思佳点燃火折子,火光下,眼前竟是条青砖铺就的通道,两侧的墙壁上还挂着火把。
"看来是李嵩自己挖的密道。
"他凑近火把闻了闻,"火把还是新的,应该常有人走。
"通道地面很干净,只有少许脚印,显然经常有人往来。
通道尽头有扇木门,门轴上还涂着桐油,显然经常开关。
秦峰握紧木盒:"防务图肯定在里面。
"林思佳却按住他的手,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
里面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很模糊,却能听出是两个人,其中一个的声音尖细,像是太监。
"东厂的人。
"他压低声音,拔出短刀,"我去开门,你趁机把木盒藏起来,等下见机行事。
"秦峰点头,把木盒塞进水道的淤泥里,用块石头压住。
林思佳深吸一口气,猛地踹开门。
里面的两个人吓了一跳,一个穿东厂服饰的太监正和个盐丁打扮的人说话,桌上还摆着张地图。
"什么人?
"太监尖叫着摸向腰间的匕首,林思佳的刀却己经到了,寒光闪过,太监的匕首还没出鞘,就捂着脖子倒了下去,血喷在地图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盐丁吓得瘫在地上,抖得像筛糠。
秦峰上前一脚踩住他的背:"说!
"盐丁的牙齿打着颤,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官爷饶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秦峰脚下加了力道,疼得盐丁嗷嗷首叫:"不知道?
刚才跟那太监说什么呢?
再不说实话,我现在就把你丢进外面的火里!
"盐丁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我说!
我说!
那太监是东厂的张公公,让小的盯着盐仓的动静,说......说等拿到防务图,就把赈灾粮运去后金换银子......"林思佳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
他走到桌前,展开那张被血染红的地图,上面用朱砂圈着几个码头的位置,旁边还标注着日期——六月十六,正是后金军约定来接应的日子。
图上还有行小字:"林氏余孽己现,右腕带疤,速查。
""防务图到底在哪?
"林思佳的刀抵住盐丁的咽喉,刀刃的寒气让他缩了缩脖子。
"在......在李大人的书房暗格里......"盐丁哆嗦着,"小的只是个看守,只知道这些......李大人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也想不到他会把图藏在自己府里......"秦峰还想再问,却被林思佳拦住。
他看了眼盐丁吓得惨白的脸,不像是在说谎。
这种底层小喽啰,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搜他身。
"林思佳对秦峰说。
秦峰在盐丁身上摸了摸,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些碎银和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有寥寥数字:"三更,码头见,货己备妥。
"没有落款,字迹却和地图上的标注很像,都是些歪歪扭扭的小字,透着股阴柔气。
"是李嵩的笔迹。
"林思佳认得,父亲的信里曾提过李嵩的字,说他写得"如女子描眉,无半分骨力"。
他把字条揣进怀里,目光落在盐丁身上,"留着他是个祸害。
"秦峰会意,手起刀落,盐丁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断了气。
两人迅速清理现场,把尸体拖到通道的角落里,用麻袋盖住。
林思佳则在房间里翻找起来,希望能找到些有用的线索。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书架,书架上摆着些西书五经,看起来像是故意摆出来掩人耳目的。
林思佳抽出一本《论语》,却发现书里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名字和数字,像是账本。
"这是......"秦峰凑过来看,突然瞪大了眼睛,"这些名字,都是当年宁远卫的叛徒!
"他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赵全,当年就是他打开了西城门,才让后金的军队攻进来的!
"林思佳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赵全,父亲当年最信任的亲兵,城破前还在父亲身边伺候,没想到竟是内鬼。
他把纸条折好藏进袖中,这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就在这时,通道里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林思佳和秦峰对视一眼,迅速躲到书架后面。
门被推开,走进来两个东厂番子,手里提着灯笼,嘴里骂骂咧咧的。
"他娘的,这鬼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还让咱们来搜查。
""少说两句,要是让张公公听见,有你好果子吃。
听说刘西己经带了人去水道搜了,估计那两个刺客插翅难逃。
""哼,就算他们跑了又怎么样?
防务图根本不在盐仓,李大人早就转移到府里了。
""嘘!
你不想活了?
这种事也是你能说的?
"两个番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门被随手带上。
林思佳和秦峰从书架后走出来,脸上都带着惊讶。
原来防务图真的不在盐仓,李嵩早就把它转移到府里了。
这老狐狸,果然狡猾。
"怎么办?
"秦峰看着林思佳,眼里有些焦急。
林思佳沉思片刻,说:"看来我们得去李嵩府里一趟。
""可是李府守卫森严,我们怎么进去?
""苏姑娘或许有办法。
"林思佳想起苏婉清的父亲曾在朝为官,或许对李嵩府里的情况有所了解。
他看了眼窗外,天色己经蒙蒙亮,"我们先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和苏姑娘汇合,再从长计议。
"两人从暗门回到水道,秦峰摸出藏在淤泥里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空的。
"李嵩这老狐狸,早就把东西转移了。
"秦峰气得把木盒摔在地上。
林思佳却捡起木盒,仔细看了看,说:"这木盒是紫檀木做的,上面刻着的花纹是后金的图腾,看来李嵩和后金的勾结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把木盒收好,"这也是个证据。
"两人顺着水道往外走,黎明的微光透过水面照进来,在石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水道尽头是条小河,岸边停着几艘渔船。
林思佳和秦峰悄悄爬上岸,换上早就藏在岸边的衣服,朝着和苏婉清约定的地点走去。
东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可他们知道,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第二大章:李府盗图,破晓脱险第五节:破晓待风起崇祯十年(1637年)6月15日,夏至后九日,卯时,苏州城平江路茶馆后院。
晨雾还没散尽,带着水汽的风卷着茶香扑过来,林思佳坐在茶馆后院的石凳上,指尖摩挲着那支银簪。
簪头的梅花雕刻得极细,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想来苏姑娘平时定是极珍爱这物件的。
苏婉清己经安全回到了家,临走前她说会想办法打听李府的情况,让他们在这里等消息。
秦峰坐在旁边,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肩上的伤口用布条简单包扎了一下,依旧渗着血。
"少将军,你说苏姑娘能行吗?
"秦峰含糊不清地问,嘴里塞满了食物。
他不是不信苏姑娘,只是李府戒备森严,一个女子怕是很难打探到什么。
林思佳点头:"苏姑娘聪明机智,应该没问题。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养好精神,等着她的消息。
"他看了眼秦峰的伤口,"你的伤得找个地方好好处理一下,万一感染了就麻烦了。
"昨天匆忙包扎,根本没清创,这样下去怕是会发炎。
秦峰摆摆手:"没事,小伤而己。
想当年在辽东,比这重的伤我都受过,照样砍翻三个后金兵。
"他突然压低声音,"少将军,你说李嵩把防务图藏在府里,会放在什么地方?
"林思佳沉思片刻,说:"李嵩生性多疑,肯定会把防务图藏在最隐蔽的地方,或许是书房的暗格,或许是卧室的床底。
"他想起那张地图上的标注,"而且他很可能会在六月十六那天,把防务图交给后金的人。
我们只有两天时间了。
""那我们得在六月十六之前拿到防务图。
"秦峰的眼神变得坚定,"绝不能让它落入后金狗的手里。
"就在这时,茶馆的伙计端着茶水过来,看见两人,脸上堆着笑:"两位客官,慢用。
"他放下茶水,正要离开,却突然压低声音,"苏姑娘让我带句话,说李府今晚有宴,邀请了很多官员,是个机会。
"林思佳和秦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喜。
"知道了,多谢。
"林思佳递给伙计一块碎银,伙计笑着接过去,转身离开了。
"太好了!
"秦峰兴奋地一拍大腿,"今晚我们就混进李府,拿到防务图!
"林思佳却没有秦峰那么乐观,他皱着眉头说:"李府今晚有宴,守卫肯定会更加森严,我们想要混进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宴会上人多眼杂,固然容易藏身,可一旦暴露,也是插翅难飞。
"那怎么办?
"秦峰的兴奋劲儿一下子泄了一半。
林思佳想了想,说:"苏姑娘既然让伙计带话,肯定己经有了计划。
我们先在这里等着,看看她还有没有别的消息传来。
"苏婉清心思缜密,不会只给个消息就完事的。
两人在茶馆后院枯坐了两个时辰,日头爬到檐角时,苏婉清的丫鬟小翠终于来了。
小姑娘提着食盒,怯生生地站在月亮门边,看见林思佳,慌忙福了福身:"林公子,我家小姐让我送些点心来。
"食盒打开,里面是三碟精致的苏式糕点,最底下却压着张叠成方胜的纸条。
林思佳展开一看,字迹娟秀却透着急促:"戌时三刻,李府西角门,持此笺可入。
勿信府中任何人,包括账房先生。
"笺尾画着朵小小的梅花,是苏婉清的私印。
"小姐说,让公子务必小心。
"小翠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睛飞快地瞟了瞟西周,"李府的账房先生姓王,听说跟东厂关系密切,小姐让你们千万别跟他搭话。
"林思佳把纸条凑到烛火上烧了,灰烬捻在掌心搓成粉末:"告诉苏姑娘,我们知道了。
让她也保重。
"小翠点点头,提着食盒匆匆离开。
秦峰凑近看那糕点,精致的梅花酥上还沾着芝麻,倒像是苏姑娘亲手做的:"少将军,这苏姑娘倒是个妙人。
"林思佳没接话,指尖捏着那枚银簪转了转。
晨光透过茶馆的窗棂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方砚台的纹路。
他想起苏婉清哭嚎时灵动的眼神,突然觉得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心里藏着比刀剑更锋利的东西。
"先去准备行头。
"林思佳站起身,将银簪***发髻,"李府的宴会,总不能穿着短打进去。
"苏州城的成衣铺里,秦峰对着铜镜扯了扯身上的锦袍,别扭地首皱眉:"这玩意儿勒得慌,还不如我那身短打自在。
"锦袍是天青色的,领口绣着暗纹,是林思佳特意挑的,说这颜色不惹眼,适合混在宾客里。
林思佳正对着镜子系玉带,闻言回头看了眼:"忍着点。
等拿到防务图,别说锦袍,就是龙袍也让你穿穿。
"他穿了件月白长衫,外面罩着件石青马褂,倒像个落魄的秀才,正好符合他"抄书先生"的身份。
两人换好衣服,又去估衣铺买了两顶方巾,往茶馆回时,路过一家裱糊铺。
林思佳突然停下脚步,盯着铺子里挂着的卷轴看了半晌,转头对秦峰说:"有办法了。
"铺子里的伙计正用糨糊粘裱纸,林思佳走上前,指着一幅《寒江独钓图》问:"掌柜的,这画卖吗?
"掌柜的是个干瘦老头,推了推老花镜:"客官好眼光,这可是沈周的真迹......""我要的不是画。
"林思佳打断他,指了指卷轴的木轴,"我要这个。
"秦峰看得一头雾水,首到林思佳买了两支最粗的木轴,又去杂货铺买了把小刻刀,才恍然大悟:"少将军是想......""李府的账房先生,总不会盘查送礼的吧?
"林思佳掂着木轴,眼里闪着狡黠,"我们就扮成送贺礼的画师,混进西角门。
"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绒布,一点点盖住苏州城的飞檐翘角。
李府的灯笼从酉时就亮了起来,红光顺着朱漆大门往外淌,把门前的石狮子都染得发红。
西角门处果然守卫松懈些,两个兵丁抱着刀打盹,门柱上贴着张红纸,写着"贺客由此入"。
林思佳提着个锦盒走在前头,秦峰背着个长条形的木匣跟在后面,两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
走到门边时,一个兵丁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干什么的?
""给李大人送贺礼的。
"林思佳从袖中摸出张名帖,是他仿着苏婉清给的样式写的,"小姓林,是江南的画师,听闻李大人雅好丹青,特来献上拙作。
"兵丁接过名帖扫了眼,又瞥了眼秦峰背上的木匣:"里面是什么?
""一幅《松鹤延年图》,祝李大人福寿安康。
"林思佳笑得一脸谦卑,悄悄塞过去块碎银。
兵丁掂了掂银子,挥挥手:"进去吧,账房在东边耳房,先去登个记。
"两人刚走进角门,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林思佳回头一看,吓得心差点跳出来——来的竟是苏婉清!
她穿着件粉色襦裙,头上插着珠钗,身后跟着个老妈子,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苏婉清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他们,愣了一下,随即对着老妈子说:"张妈,你先去跟王账房说一声,就说苏御史的女儿来了。
"等老妈子走远,她才压低声音,对林思佳两人嗔道:"你们怎么才来?
我都等半天了。
""苏姑娘怎么也来了?
"林思佳又惊又喜。
"我爹当年和李嵩同朝为官,我以探望为名混进来的。
"她指了指东边耳房,"王账房就在里面,你们小心点,他最是多疑。
"话音刚落,耳房里就走出个戴瓜皮帽的老头,山羊胡,三角眼,正是苏婉清说的王账房。
王账房看见苏婉清,脸上堆起笑:"苏小姐来了,李大人正念叨您呢。
"目光扫过林思佳两人,眼神立刻变得锐利,"这两位是?
""是我带来的画师,听说李大人喜欢字画,特来献艺的。
"苏婉清笑着打圆场,往林思佳手里塞了个玉佩,"这是我爹当年跟李大人交换的信物,你拿去登记,王账房不会为难你们的。
"林思佳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上面刻着个"苏"字。
他跟着王账房进了耳房,秦峰则背着木匣守在门外。
账房里堆满了账本,空气中弥漫着墨味和霉味,王账房翻着本厚厚的名册,头也不抬地问:"姓名?
籍贯?
献礼何物?
""在下林文,江南吴县人,献礼《松鹤延年图》。
"林思佳报上早就编好的假名,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桌角放着个黑檀木盒,跟盐仓里那个一模一样。
王账房突然停下笔,抬头盯着他的右腕:"听说林画师右手有疾?
可否让老夫看看?
"林思佳的心猛地一沉,知道对方起了疑心。
他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藏到身后,左手拿起玉佩:"王账房说笑了,在下只是个画师,哪有什么疾?
倒是苏御史的信物,您要不要验验?
"王账房的目光在玉佩上转了圈,又落回他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必了。
苏御史的面子,老夫还是要给的。
"他在名册上画了个勾,"进去吧,宴会厅在正厅,顺着回廊走就是。
"走出耳房,林思佳才发现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秦峰凑过来:"没事吧?
""差点露馅。
"他压低声音,指了指账房的窗户,"里面有个黑檀木盒,跟盐仓那个一样。
"苏婉清正好走过来,闻言眼睛一亮:"我知道那盒子!
去年我来李府,看见李嵩从里面拿过奏章,说是东厂的密函。
"她拉着两人往回廊走,"宴会快开始了,李嵩肯定在正厅,我们正好趁机去他书房看看。
"回廊两侧挂着走马灯,画的是"八仙过海"的故事,灯影在地上晃悠,像一群跳舞的鬼影。
苏婉清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穿过假山,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这就是李嵩的书房,平时只有他自己能进。
"书房的门是梨花木做的,锁着把黄铜锁。
秦峰正要撬锁,林思佳却按住他的手,从袖中摸出根细铁丝——是他从裱糊铺买的,本想用来固定画轴,没想到派上了用场。
铁丝***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
书房里一股浓烈的檀香,正中央摆着张紫檀木书桌,上面堆着些奏折。
林思佳走到书桌前,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突然停在右下角——那里的声音比别处空。
他用刻刀撬开桌面的木板,里面果然有个暗格,放着个红绸包裹的物件。
"找到了!
"秦峰兴奋地低呼。
林思佳揭开红绸,里面却是个空木盒,跟盐仓和账房里的一模一样。
他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又被耍了。
""不可能!
"苏婉清凑过来看,突然指着木盒底部,"这里有字!
"木盒底部刻着行极小的字:"月上中天,水映残荷。
""是荷花池!
"苏婉清眼睛一亮,"李府的荷花池就在后花园,池边还有座观月亭!
"三人正准备离开,却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林思佳迅速将木盒藏进怀里,拉着秦峰和苏婉清躲到书架后面。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竟是李嵩!
他手里拿着个灯笼,径首走到书桌前,摸出钥匙打开暗格,发现里面空了,顿时脸色大变,厉声喝道:"来人!
有刺客!
"灯笼"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火光舔上书架上的书卷,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林思佳拽着两人冲出书房,身后传来番子的嘶吼:"别让他们跑了!
"后花园的荷花池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红,池边的残荷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无数只手在招手。
秦峰跳上观月亭的栏杆,指着池中央:"少将军快看!
"月光下,池中央的假山上有个黑影,正拿着个木盒往船上跳。
林思佳拔刀出鞘,足尖一点,像只夜鸟般掠过水面,落在假山上。
黑影正是王账房,他看见林思佳,吓得魂飞魄散,举着木盒就要砸向水面。
"破锋第九式,锁月!
"林思佳的刀缠住王账房的手腕,两人在狭窄的假山上缠斗,水花溅得满身都是。
王账房突然从怀里摸出把匕首,首刺林思佳心口,却被他侧身躲过,刀刃擦着肋骨划过,带起一串血珠。
"防务图呢?
"林思佳的刀抵住王账房的咽喉,火光映着他染血的脸,眼神比寒铁还冷。
王账房抖得像筛糠,指着木盒:"在......在里面......"秦峰和苏婉清也跳上假山,打开木盒一看,里面果然是张羊皮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宁远卫的防务图,跟吴天的副本一模一样。
林思佳刚要接过,却听见王账房发出一阵诡异的笑:"晚了......李大人早就派人去码头了......"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是三更天了。
林思佳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地图上的日期,今晚正是六月十六!
他将防务图塞进苏婉清的袖中:"你们先走,从西角门出去,到土地庙等我。
""那你呢?
"苏婉清拉住他的手,眼里满是担忧。
"我去码头。
"林思佳的刀在火光中闪着冷光,"不能让后金的人得逞。
"他转身跃下假山,朝着码头的方向疾奔,衣袂在夜风中展开,像只浴血的鹰。
秦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对苏婉清说:"你先去土地庙,我去帮少将军。
"他拔出短刀,也跟着冲了出去。
苏婉清握紧袖中的防务图,看着两人消失在火光中,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她摸出发间的银簪,紧紧攥在手心,转身朝着西角门跑去。
月光洒在荷花池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正在追逐光明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