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的空气重得能压碎魂魄，早没了什么檀香梵唱，只剩下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和焦糊味儿，吸一口，五脏六腑都像被钝刀子刮过。
孙悟空半跪在冰冷的金刚石砖上，曾经灿若流金的锁子甲黯淡破败，深深勒进皮肉。几根暗沉无光的束棒穿透了他的肩胛、手臂和腿骨，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一下便是钻心剜骨的剧痛，更别提调动半分法力。血混着暗金的碎渣，从伤口里一点点往外渗，在他身下积成一滩粘稠的泥泞。
他艰难地抬起头，眼眶几乎瞪裂。
正前方，唐僧像一片脆弱的白纸，被无形巨力拉扯着悬在半空。他清俊的面容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根森白的指骨，带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硬生生从他手臂皮肉里被抽离出来，血淋淋地悬浮而起，飞向高处一朵翻涌着诡异血光的莲台。那莲台贪婪地吸吮着骨上沾染的血肉精华，发出满足的嗡鸣。
“师…父……”悟空喉咙里滚出破碎的气音，像风箱破裂。
右边，猪八戒的惨嚎撕心裂肺，却越来越弱。他被扔进一口巨大的青铜鼎里，鼎下幽绿的火焰疯狂舔舐着鼎身，里面翻滚的不是水，是粘稠如同活物的暗影。它们钻进他的七窍，啃噬他的肥硕身躯，炼化他的三魂七魄。那身标志性的黑鬃大片大片脱落、焦黑，他曾用来逗笑师父师弟的滑稽表情，此刻只剩下绝望到极致的狰狞，眼珠暴突，渐渐失去了所有神采，变成两潭死寂的灰白。
“呆子……！”悟空挣扎，束棒上的符文猛地亮起，灼烧得他筋骨欲裂。
左面，沙僧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像样的惨叫。他最是沉默老实，死得也最是干脆彻底。一柄降魔杵般的巨锤轰然砸落，不是超度，而是最野蛮的毁灭。噗嗤一声闷响，血雾爆开，碎肉、骨渣、内脏的残片溅射开来，泼洒在周遭庄严肃穆的莲台宝座、金刚罗汉的衣摆脚畔。那具雄壮的身躯，瞬间化作一地模糊不堪的肉泥，只有几片深蓝的布条混在血泥里，格外刺眼。
“沙师弟——！！！”
悟空的嘶吼终于冲破了禁锢，却沙哑得不成调子，带着血沫从齿缝迸出。
他猛地扭动脖颈，视线扫过高高在上的那些身影。
那些他曾在取经路上无比敬畏、视为终极的漫天神佛。
他们端坐莲台，宝相依旧庄严，周身环绕着祥瑞金光，可那一张张脸上，没有悲悯，没有惊怒，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只有一种极致冰冷的漠然，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欣赏？像是在观看一场编排好的戏剧，等待着早已注定的结局。他们的眼神，比九幽之下的寒冰更刺骨，比修罗场的屠刀更令人胆寒。
慈悲？普度？
假的！全是假的！
这灵山，这西天，从根子上就是烂的！臭的！
五千年！师父十世修行，他们师徒一路舍生忘死，跨过千山万水，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扫清了多少妖魔，原以为是为苍生求得真经，结果呢？结果竟是把自己洗剥干净，送到这屠案上来，成就这场蓄谋了五千年的献祭！一场天庭与灵山联手分食他们气运、根骨、血肉、魂魄的盛宴！
无边的恨意如同毒焰，瞬间烧穿了他的五脏六腑，烧干了他的血液，几乎要将他的残躯也一并焚成灰烬！
就在这时，最高处的金色身影，缓缓抬起了一根手指。
指尖凝聚起一点极致毁灭的光，对准了他的眉心。
死亡的阴影冰冷罩下。
就在这亿万分之一的刹那，极致的恨与痛催生出无法想象的力量。孙悟空发出一声非人般的咆哮，那被彻底禁锢的残破身躯最深处，一点桀骜不驯、战天斗地的本源猛地炸开！
“咔嚓！”
他硬生生将自己的一条手臂连同肩胛骨从束棒的禁锢中撕扯开来！筋骨断裂，血肉横飞！
付出的代价无法想象，但换取了一瞬的间隙！
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赤金色残魂，裹挟着他碎裂的意志和不灭的仇恨，从这具即将被彻底毁灭的肉身中遁出，化作一粒微尘，朝着灵山结界最薄弱处亡命激射！
“咦？”
高处传来一声轻噫，似乎略带讶异，那毁灭一指随之点出。
几乎在那指尖光华闪动的同一瞬，横搁在悟空残破肉身前的金箍棒，这件随他征战一生、搅海翻江的擎天柱石，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嗡”地一声，寸寸断裂，炸成漫天璀璨的金色齑粉，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悲壮的星雨。
那点残魂猛地一颤，仿佛感受到了那股锥心刺骨的牵连之痛。
他“看”向了师父被抽骨的方位，“看”向了八戒炼魂的巨鼎，“看”向了沙僧化作血泥的地面，最后“看”了一眼那漫天飘散、为他挡下必杀一击的金箍棒碎屑。
没有咆哮，没有怒吼。
那粒微尘般的残魂在灵山罡风中剧烈抖动，下一刻，一股滔天的怨毒和决绝的疯狂冲天而起，竟在灵山圣地上空凝聚成一道虚幻扭曲、却让诸佛眉头微蹙的虚影。
那虚影没有实质，却仿佛由纯粹的血泪和恨火铸成。
它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无声却震彻灵魂的尖啸狂笑：
“待俺老孙……拆了这伪善凌霄，踏碎这吃人灵山——！！！”
狂笑的余韵撕裂虚空，那点残魂趁机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血线，遁入无尽虚空，消失不见。
灵山之上，短暂的死寂后，一声冷哼如同雷霆滚过。
“孽畜残魂，苟延残喘。传令三界，缉拿妖猴残魄，不得有误。”
浩荡佛音再次响起，庄严，宏大，不容置疑，仿佛方才那惨烈的一切从未发生。
唯有那弥漫的血腥味，和金刚砖上新的碎痕与血泥，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而逃出的那一点残魂，已携着滔天之恨，坠向茫茫下界。复仇的毒火，已在灰烬中点燃。
那一点赤金色的残魂，裹挟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与焚天灭地的恨意，如同被无形巨力拍飞的萤火，从灵山那金光万丈却又血腥冲天的结界最薄弱处激射而出，坠向茫茫下界。
虚空乱流如同亿万把冰冷的锉刀，疯狂地刮削着悟空这缕微弱不堪的魂魄。每一缕罡风吹过，都带来灵魂被寸寸凌迟的剧痛，远比当年在老君八卦炉中被文武火煅烧更加酷烈。那痛楚不仅仅是作用于这残魂本身，更伴随着一幕幕鲜血淋漓的画面在他几乎涣散的意识里疯狂闪回——师父抽骨时无声的扭曲面容、八戒在绿火中萎缩焦黑的魂魄、沙师弟爆开的那一团刺目血雾、还有金箍棒悲鸣着化为齑粉的璀璨星雨……
“啊——！”无声的咆哮在他魂核最深处震荡，却发不出丝毫声响。唯有那股恨，那股不甘湮灭、誓要复仇的滔天恨意，如同最坚韧的藤蔓，死死缠绕着即将溃散的魂体，成为他在这无尽虚空中唯一的方向和坐标。
他不能散！绝不能！
散了，师父、八戒、沙师弟就白死了！散了，那伪善灵山、冰冷天庭就真的赢了！散了，这口憋屈了五千年的恶气，就永远没有吐出的那一天！
坠落，无止境的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万年，剧烈的冲击终于传来。
并非砸落硬地的触感，而是一种粘稠、阴冷、充满污秽与死气的包裹。他的残魂像是掉进了一潭万年腐沼，四周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和绝望的气息。无数冰冷、充斥着负面情绪的碎片——枉死者的怨念、病弱者的哀嚎、绝望者的诅咒——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蚂蟥，疯狂地涌上来，试图撕扯、吞噬、同化他这外来的一点“亮光”。
这里是人间，却绝非他记忆中西行路上那个虽有妖魔却亦有烟火生机的人间。这里的气息，沉沦而污浊，仿佛被遗弃了无数岁月。
悟空的残魂本能地收缩，那一点源自混沌魔猿的桀骜与战斗本能被彻底激发。即便只剩一缕残魂，他也曾是搅动三界的齐天大圣！这些污秽怨念，也配吞噬他？
“滚开！”魂念如针，猛地刺出！
涌上来的低级怨灵瞬间被震散不少，发出凄厉的尖啸后退。但它们数量太多，前赴后继，而且这片地域的死气似乎能源源不断地滋生新的怨念。悟空的魂力太微弱了，每一次震荡驱散，都让他本就黯淡的魂光更加摇曳，仿佛风中残烛。
他急需一个“容器”，一个能隔绝这无休无止侵蚀的庇护所，否则不等他恢复半分，就要被这无边死气消磨同化，变成其中一缕浑噩的怨灵。
魂念艰难地向外延伸，感知着这片腐沼。突然，他“看”到了。
就在不远处，一具巨大的骸骨半埋在淤泥里。那骸骨形似巨猿，但骨骼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金色，即便被死气污秽侵蚀了不知多少岁月，依旧残留着一丝微弱却坚韧不屈的凶戾气息。骸骨的胸腔破了一个大洞，颅骨碎裂，显然生前遭受了重创而死。但从其残存的骨架规模和气韵来看，生前绝非寻常妖物。
最重要的是，这具骸骨似乎对周围的怨灵有着一种先天的威慑，让它们不敢过于靠近。
就是它了！
悟空的残魂毫不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量，猛地扎向那巨猿骸骨的头颅，从那碎裂的颅骨缝隙中钻了进去。
进入骸骨内部，外界怨灵的尖啸和侵蚀感果然大幅度减弱。这骸骨仿佛是他残魂的一道脆弱屏障。他蜷缩在冰冷的头骨中心，如同受伤的野兽舔舐伤口，开始竭力收拢每一丝逸散的魂力，对抗着那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的、源自灵山束棒和佛祖一指的毁灭性能量残留。
痛苦并未减少，但有了一个暂时的立足点。恨火在骸骨内默默燃烧，照亮这冰冷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咔嚓”声响起。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他寄居的这具骸骨本身！
只见骸骨那暗金色的骨骼内部，竟然浮现出一点点极其微小的、更加深邃暗沉的符文！这些符文感受到悟空残魂那股战天斗地、不屈不挠的意志，尤其是其中蕴含的滔天恨意与毁灭执念，竟仿佛被激活了一般，开始缓缓蠕动，并散发出一种贪婪的吸力！
不仅仅是吸收外界稀薄的天地灵气，更开始强行抽取悟空残魂本身的力量！
“什么鬼东西？！”悟空大惊，试图抵抗。
但这吸力诡异无比，竟与他魂核中的恨意隐隐共鸣，仿佛这骸骨生前也是一位恨意滔天、最终陨落在此的巨擘。符文闪烁，形成一种诡异的炼化之力，要将他这外来残魂当成养料，炼化吸收，补益自身残骨！
屋漏偏逢连夜雨！刚离虎口，又入狼窝！
难道他孙悟空，最终要憋屈地成为一具死骨头复苏的祭品？
不甘！愤怒！狂暴的意志再次爆发！
“想吃俺老孙？做梦！”他咆哮着，不再一味收缩防御，反而将所有的恨意、痛苦、不甘，所有残存的力量，疯狂地反向灌注进那些暗金符文之中！
你不是要吸吗？不是喜欢恨和毁灭吗？俺老孙给你！给你这五千年的被愚弄！给你这剜心剔骨的痛！给你这滔天的血仇！
来啊！看是你这死骨头炼化俺，还是俺老孙的恨，把你这点残存的玩意彻底冲垮、据为己有！
一种更残酷、更凶险的拉锯战在这具沉寂万年的骸骨内展开。悟空的残魂如同沸腾的岩浆，疯狂冲击着那些暗沉符文。每一次碰撞，都带来灵魂撕裂般的痛楚，但也让那些符文闪烁得更加急促，暗金色的骨骼表面，开始浮现出一丝丝细微的、如同血丝般的赤金色脉络……
这不是夺舍，更像是一场疯狂的同化与吞噬。要么他被骸骨残留的本能炼化，要么他用自身的恨火与意志，将这具骸骨彻底点燃，化为己用！
时间在这死寂之地失去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那巨猿骸骨空洞的眼眶中，猛地腾起两簇微弱的、却无比炽烈的赤金色火焰！
“吼——！”
一声低沉、沙哑、蕴含着无尽痛苦与暴戾的嘶吼，从骸骨那没有皮肉的颌骨中艰难地摩擦出来，震得周围淤泥微微荡漾，无数怨灵惊恐退散。
骸骨的右手骨指，猛地收拢，抓了一把身下的污秽淤泥，然后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
动作僵硬而滞涩，发出“咔嚓咔嚓”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但这意味着，他初步成功了。他以残魂为主导，强行驾驭了这具充满反噬与痛苦的骸骨之躯！
虽然力量万不存一，虽然每动一下都承受着魂骨双重撕裂的剧痛，虽然这具骨头架子脆弱得可能一阵强风就能吹散……但，他有了一个暂时的“躯壳”。
不再是随风飘荡、随时可能熄灭的残魂。
他是孙悟空。齐天大圣孙悟空。从灵山血狱里爬出来的复仇恶鬼！
他抬起头，颅骨内的魂火跳跃，望向灰暗压抑、不见天日的上空。那里，仿佛还能感受到灵山那虚伪的金光和令人作呕的血腥。
“等着……都给俺老孙等着……”骸骨的颌骨开合，摩擦出嘶哑的低语，“凌霄殿……大雷音……俺老孙……回来了……”
这低语，在这死寂的绝地中回荡，比任何咆哮都更加令人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