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城的雨,下得像是要把整座城市埋进江底。
陈烬坐在档案室最深处,手指翻过一叠泛黄的卷宗,动作机械而精准。
警用衬衫褪成了灰白色,袖口磨出毛边,左腕上的老式电子表滴答作响,像某种倒计时。
窗外暴雨如注,铁皮屋檐被砸得颤抖,灯光忽明忽暗,在他脸上投下割裂的阴影。
他本不该察觉任何气味。
自七岁起,嗅觉就像被钝刀削去,食物无味,花香不存在,连血都闻不出腥。
可此刻,一股浓稠的血腥味正从通风口渗入,贴着地面爬行,钻进鼻腔——不是幻觉,是真实的、带着铁锈与***气息的死亡之息。
他停下手。
闭眼,深呼吸,三次。
心跳平稳,呼吸节奏不变,但那味道更清晰了,像有人把血抹在刀刃上,贴着他喉咙划过。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桌角新到的简报袋,封口未拆,标签写着:“江岸发现无名尸体,面部剥离,暂未确认身份。”
他伸手去拿。
指尖触到照片的瞬间,纸面湿冷,似刚从江水中捞出。
水渍晕染了边缘,背面用红笔潦草写着:“面部剥离,喉骨断裂。”
下一秒,世界塌陷。
七秒。
江岸泥泞,暴雨倾盆,天空是铅灰色的巨口。
他——或者说“她”——仰面躺在湿土上,胸口剧烈起伏,喉咙被一只戴黑手套的手死死掐住。
视野扭曲,瞳孔放大,雨水混着血水从嘴角溢出。
他尝到了。
血沫在舌尖炸开,腥咸如锈铁,顺着喉管倒灌入鼻腔。
咔。
细微的脆响,来自颈部深处——喉骨断裂,从右向左第三根先裂。
那只手收紧,指节发白,左手小指……残缺半截,断口参差,像是被什么咬断的。
耳边响起低语。
不是人声,也不是风。
是某种音节,古老、扭曲,像在诵念一段禁忌的咒文,从凶手口中溢出,钻进耳膜,烙进脑髓。
七秒结束。
陈烬猛地抽手,整个人向后撞上铁柜,呼吸急促,额头冷汗涔涔。
鼻血无声涌出,顺着他指缝滴落,正好落在照片上,覆盖住女尸颈部的伤口,血迹与影像重合,仿佛那血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
台灯闪了三下,熄灭。
黑暗中,只有电子表的荧光屏还在跳动:23:57:03。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这不是幻觉,不是PTSD的闪回。
那是……死前的七秒。
他经历了她的死亡,以她的感官,她的痛,她的恐惧。
而这一切,始于触碰一张照片。
门外传来脚步声,沉重,拖沓。
铁门被推开,老警员赵三虎堵在门口,雨衣滴着水,手里甩来一份文件,砸在桌上。
“看看吧,陈大警官。”
他冷笑,“连验尸官都不配当的人,也配碰命案卷?”
陈烬没抬头。
他慢慢擦掉鼻血,将文件翻开。
尸检报告第一页,法医手写备注:“喉骨断裂,断裂点集中于右侧第三根软骨,断裂方向由外向内,呈剪切状。”
他合上报告,推回桌沿,声音冷得像江底的石头。
“死者喉骨断裂,是不是从右向左第三根先裂?”
赵三虎愣住。
“……***怎么知道?”
“猜的。”
陈烬垂眼,指甲再次掐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赵三虎脸色涨红,一把抓起报告就要走,页角翻起,背面露出半枚模糊指纹,边缘有极细划痕,形似倒五芒星的轮廓。
陈烬看见了,没动。
门关上。
脚步远去。
档案室重归死寂。
他翻开笔记本,写下三行字:“残缺左指。”
“喉骨断裂。”
“血沫腥咸。”
圈出“左”字。
又取出电子表,盯着秒针一格格跳动,用机械的节奏压制脑中嗡鸣。
耳边那低语仍未散去,断续响起,像有人在极远处念诵。
他忽然想起什么,翻过表背。
刻着三个小字:活下去。
母亲的遗物,七岁那年留下的唯一东西。
台灯重新亮起,昏黄光线下,他抬起眼,看向桌面反光的金属边。
瞳孔,在暗处泛起灰蓝色,像被雾浸透的湖面。
他不动,呼吸渐缓。
脑海中,那段七秒画面自动回放——女尸睁眼的瞬间,天空暴雨如注,她最后看见的,是凶手低头俯视的脸。
没有五官。
只有一片空白。
但就在那空白之中,她的眼球倒影里,映出一个人影。
是陈烬。
他自己。
他猛地闭眼,头痛如裂,鼻血再次涌出。
不可能。
那是她的视角。
她死前看见的,怎么会是自己?
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页页翻看简报。
现场无打斗痕迹,衣物完整,无性侵迹象,面部被利器完整剥离,手法专业,像是某种仪式。
江岸监控因暴雨瘫痪,无目击者。
唯一线索,是那只残缺的小指。
他盯着照片,忽然发现——手套边缘,露出一截手指皮肤,指根处有细小纹路,不是掌纹,是某种刻痕,像……戒指压出的印记。
他记下。
然后合上本子,将照片收进抽屉最底层,锁好。
窗外,浊江如墨,乌云压顶,雨仍不止。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保温杯前,拧开杯盖。
底部有一枚青铜色的钥匙,沾着干涸的血迹,没人知道它能打开什么。
他没碰。
只是看着。
三年前,他是刑侦支队最年轻的破案王,三年前,他破了跨国贩毒案,证据确凿,人赃并获。
然后,内鬼作祟,证据链断裂,他被贬至档案室,从此与尘埃为伍。
可现在,那尘封的深渊,正在主动找他。
七秒回溯,不是能力,是诅咒。
每一次触碰死亡,灵魂就被撕开一道口子。
而他,正被某种力量,一步步拖回七年前的夜晚——那个他失踪三日,归来后对尸体生理性抽搐的雨夜。
他摸了摸左腕的电子表。
活下去。
不是祈求,是命令。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看见死者的最后七秒,不知道那低语来自何处,也不知道为何死者眼中会映出自己的脸。
但他知道——这具无脸女尸,不是终点。
是开端。
而那只残缺的小指,迟早会指向一个人。
一个穿着扫地工制服,左手小指戴着青铜尾戒的男人。
雨还在下。
档案室的灯,又闪了三下。
陈烬坐回桌前,打开新一页笔记本,写下第一行字:“当死者眼中映出我自己时,谁才是活着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