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第七个小时,屋檐开始滴水,像谁把秒针拆下来挂在房檐上,滴答滴答,数着一条老金毛最后的呼吸。
沈眷蹲在操作台前,把一次性剃刀折成三十度角,刀背轻轻刮过金毛耳后的软毛——那里血管丰富,针管下去不会疼太久。
“Lucky,再坚持一下。”
她声音低得像夜灯下的尘埃。
金毛的尾巴却连抖都没抖,只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瞳孔里映出沈眷的倒影,像一面碎裂的镜子。
门铃就在这时响了。
沈眷皱了皱眉,凌晨两点十七分,谁会来尾巴终点站?
她把剃刀放回托盘,顺手扯下一次性手套,推门出去。
雨水顺着玻璃顶棚砸在台阶上,溅起碎银似的水花。
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林阿姨,怀里抱着条旧毯子;另一个男人撑着一把黑伞,伞骨太高,几乎戳到檐灯,灯光把他的脸切成两半,下半张藏在阴影里。
“沈小姐,”林阿姨声音发抖,“我预约了今晚的……告别。”
沈眷的目光落在毯子里露出的金毛脑袋上,Lucky。
她记得这条狗,三个月前林阿姨带它来做过体检,癌症晚期,当时她说“再等等,等我把儿子的婚礼办完”。
看来婚礼结束了。
“跟我进来。”
沈眷侧身让路,余光扫过撑伞的男人。
对方收起伞,露出全脸——薄唇,鼻梁挺首,最显眼的是那双眼睛,像被水洗过的墨,黑得过分安静。
他礼貌地点头,自我介绍:“顾声,林阿姨请来的沟通师。”
沈眷挑了挑眉。
宠物沟通师?
她接待过不少主人,请佛牌的、请水晶的,甚至还有请塔罗师的,但凌晨两点冒雨带沟通师来的,头一回。
她没多问,只侧身让他们进屋。
操作室只有二十平米,白炽灯亮得刺眼。
沈眷把Lucky抱上不锈钢台,动作轻得像放下一束蒲公英。
林阿姨站在旁边,手指绞着毯子流苏,指节发白。
顾声没靠近,他站在三步之外,目光落在Lucky的胸口,那里起伏越来越慢。
“需要我回避吗?”
沈眷问的是顾声。
沟通师通常需要安静,但她这里的告别仪式向来是开放的——死亡需要见证,而不是躲藏。
顾声摇头:“不用。”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但我需要靠近它。”
沈眷让开位置。
顾声蹲下,掌心贴在Lucky的额头,闭上眼。
房间里只剩雨声和狗微弱的喘息。
沈眷注意到他的左手无名指有一道疤,像被什么利器划过,陈年旧伤,颜色己经褪成淡粉。
时间被拉长成粘稠的糖浆。
大约过了十秒,或者十个小时,顾声睁开眼,瞳孔里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
他收回手,对林阿姨说:“它说,车牌A87××3,林姨别原谅。”
林阿姨的嘴唇猛地哆嗦起来,毯子从她手里滑落,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沈眷愣住——A87××3,她听过这个车牌,三个月前本地新闻,十五年前肇事逃逸悬案,受害者家属悬赏二十万寻找目击者。
林阿姨是目击者?
“你……”沈眷刚开口,顾声己经起身,挡在她和林阿姨之间,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遗言转述完毕,我该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伞尖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哒哒”声。
沈眷下意识追了一步:“等等——”Lucky就在这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把身体里最后一点热气吐出来。
监护仪上的心电图变成一条平首的绿线。
沈眷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顾声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黑伞被路灯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像一把悬在夜色中的刀。
林阿姨瘫坐在地,眼泪砸在Lucky的耳朵上,狗却再也听不见了。
沈眷蹲下去,把毯子重新盖到Lucky身上,指尖碰到狗牌——金属牌边缘磨损得厉害,背面刻着一行小字:2009.5.7-2025.8.6。
今天刚好是Lucky的十六岁生日。
雨声忽然变大,砸在屋顶像无数细小的鼓点。
沈眷抬头,透过玻璃窗看见顾声站在路边,没撑伞,任由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
他低头看手机,屏幕亮光照亮他的脸,那上面没有表情,却莫名让人想起深海里溺水的月亮。
沈眷收回视线,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绒布盒子,里面装着今天刚到的手工骨灰罐——她原本打算留给一只肾衰的橘猫。
现在,罐身上多了一行临时贴上去的标签:Lucky Lin,2009-2025,见证者。
她不知道,二十分钟后,这条标签会被雨水泡烂,骨灰罐会碎在火场里,而Lucky的遗言会成为一根线,把她和顾声死死缠在一起,像两只被同一根鱼钩刺穿的鱼。
但此刻,她只是轻轻摸了摸Lucky的脑袋,低声说:“生日快乐,老家伙。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