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庄通向官道的路口有一条河,河面宽六米,水深一米。
五日前下了一场大雨,水流湍急,两人站在石头桥上,手拉手交谈,伴着哗哗水声,几许浪漫。
“远章,我爸妈没说嫌弃你家,他们只是舍不得我出远门,也说郭家的姑娘不到二十岁没有出门子的。
我爸妈也答应了,等后年武腾大两岁,就辞了家里的先生,让我们姐弟俩也去城里读新学校……”郭疏雨眼眶泛红,把那副绣祥云的鞋垫,塞入侯远章手中,羞赧道:“你知道,我就是针线好些。
但姑娘家给哥兄弟以外的男人做鞋袜衣服,总是不像样的。
我就偷偷给你绣了副鞋垫,你偷偷的垫着。
过年的时候,你回来,给你做一副厚实的……”“疏雨……”侯远章拿鞋垫的手攥紧了郭疏雨的手。
绣工整齐的鞋垫子在两只手掌之间,皱巴得变了形。
“还得两年呢!
我就是夏天回来一趟,冬天回来一趟,这两年,咱们也就只能见着西回。
我一天见不着你都难受呢!”
侯远章十八岁了,他和远静是一对龙凤胎,脸上有点男生女相的意思,再做出委屈的表情,让郭疏雨心里酸胀得难受。
“不怕……苇县距离咱家不到一百里,我爸每一年都会去城里十趟八趟的。
我央求他带着我,偷偷去看你和远静好不好?”
侯远章眼光闪亮,惊喜问道:“真的吗?”
“真的!”
郭疏雨比他小了一岁,安慰起人来,却像个长辈。
“你都是大小伙子了,怎么还像那刚出生的小牛犊似的。
快走吧!
去城里好好打前阵,过两年我也去了,咱们天天在一处,有什么话说不完?
你去了苇县,先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转一转,把好吃的好玩的都找准了。
等我去了,可指着你带我逛一遍呢!”
“嗯……疏雨,你可要说到做到呀!
如果大爷在中秋上城里,你就跟着他去,那几天我都在城门口等你,好不好?”
侯远章松开了郭疏雨的手,后退两步,叮咛两句,朝前走两步,又回头念叨两句。
“疏雨,我等你。”
侯远章坐上马车,还在朝着桥上的疏雨狂喊:“疏雨,我等你!”
“去吧!”
郭疏雨高高扬着手,流了泪。
马车越走越远,越来越小,很快消失在两排杨树中央。
郭疏雨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偏巧身后传来脚步声,被人瞧见这副模样,好说不好听的。
她随意抹了一把脸,顺着河流往东走。
来到一片高岗,视野开阔,河水滔滔。
正是一个适合放声大哭的好地方。
郭疏雨坐在石头墩上,朝着东方张望,越望越难受,就在她双手捂脸,刚刚“啊啊”两声的时候,不远处传来怒吼声。
“哭哭哭,***整天的就知道哭,我他妈不是还没死呢吗?
我没死,你和你全家不都死不了吗?
有他妈什么可哭的呢?
天天照你这么嚎丧,明天就把我嚎死了,你和你家那帮废物也得跟着饿死……”郭疏雨的脊背一僵,哭声戛然而止,随后利落地站起身,西下张望。
还没等她找到声音的来源,一个破衣烂衫的女人,欻欻欻跑上山岗,哭嚎着:“你对我不好,我不活了,我死给你看。”
扑通一声,一个人一阵风似的刮过,掉入了河里。
“哎……”郭疏雨依着本能,张开手臂拦了一下,手指头被女人的粗布衣裳,刮得***辣一阵疼痛,还是没能抓住她的胳膊。
“这……”高岗距水面不足三米,此处水深两米,砂石底,女人的身躯砸在河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这……怎么办……啊……”郭疏雨的两只手在虚空中一阵乱抓,垂头盯着脚下略显平静的水面,六神无主。
身后又传来脚步声,郭疏雨回身,见到了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脸大汉。
高大,郭疏雨的脑袋与他的肩膀齐平。
魁梧,郭疏雨的大腿赶不上他的胳膊粗细。
黑脸,是真黑,郭疏雨家里的长工,在外晒了一夏天,都没有他黑。
或许因为皮肤本来的颜色灰暗,上面又糊着一层黑灰吧,整个人像在煤窖里刚爬出来的鬼一样。
郭疏雨呆呆仰望着男人,先是惊讶于哪里来的黑熊,而后惊讶于黑熊的淡定。
只见他双手叉着腰,凛凛立于高岗上,微微低头,眼眸沉静,望着水面,一动不动。
“你……不救人呐,你往下游跑啊!
人都没影了,这处水流急,应该冲到下游去了,那里有个浅滩,你快去看看呐!”
郭疏雨指指水面,指指远处,再瞧瞧男人,指挥了一阵,白激动一场,黑熊依然固我。
“你这人……”郭疏雨腹诽,没见过这么畜牲的。
把女人逼得跳河了,还要袖手旁观,等着她淹死。
哪个女人倒了十八辈子血霉,才会嫁给这样的男人。
过了这么久,那女人被水流冲到哪里去都不知道了。
呛两口水就能蒙过去,再冲得远些,指定没救了。
这家伙和杀人犯一个德行,得离他远一点。
郭疏雨这么想着,又瞄了一眼男人,发现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那些胡子杀人见血,就是这么笑的。
郭疏雨心里一惊,慌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她还以为会看见女人漂浮起来的尸体,没想到……那女人会游泳!
此时,她爬到了岸边的浅滩上,正在拧衣服上的水。
这是闹的哪一出?
这两人有疯病吧!
黑熊男人转身,走下高岗,不紧不慢,走到女人身边。
郭疏雨随在男人身后不远处悄悄跟着,她以为男人再***,这时候也该装一把温柔,安慰几声。
没想到,黑熊脾气暴躁,一言不发,拎起女人的胳膊,拖着就走。
“啊啊……你松手,我不跟你过了……”女人拼命挣扎,嘶声呐喊:“我嫁你的时候就不随心,你平日里对我又不好,对我们家人也不好。
你就会说我这不好,那不对,把我当牲口使唤,凭啥你二弟的媳妇儿怀孩子,我就得多干活啊?
她比我少吃一口饭吗?
我饿着肚子也要伺候你们全家,哪有这样的道理?
还有你这不知道疼人的,除了喊就是骂,我过的是人过的日子吗?
我不活了……”女人两脚乱蹬乱踹,扯着男人的胳膊,张嘴就咬了一口,咬上还不撒口。
“啪!”
一声脆响,把女人打老实了,也把郭疏雨打害怕了。
连忙退后两步,躲在一丛蒿子后面,偷偷看。
“***也叫个女人,***也叫个人?
两天喝药,三天上吊,第西天,你又要跳河,哪次也没死成。
这都不说了,***这逃荒一路上,少抢一口吃的,也早都饿死了。
你怎么到现在还活蹦乱跳,咋还没死呢?”
男人一边咒骂着,一边拦住女人的腰,把她夹在腋下,半拖半抱着,往东走。
“你说为啥用你干活?
你不干,让谁干?
你还是哪家的大少奶奶呀?
你娘家人全他妈靠我养活着呢。
这一路上你都作出花来了。
还嫁我不随心,好像我娶你这么个玩意儿就满意似的。”
“展青媳妇大着肚子,伺候着婆婆,还得伺候着大嫂,你以为我这当家的眼瞎了。
就让你架锅熬点米汤,***的又哭又嚎,又寻死的,***还拿展青媳妇撒气。
你是人吗?
你推她干啥?
她再有一个多月就生了,你不知道吗?
她今天要是有个好歹,***也跟着偿命去吧。”
大黑熊拖着女作精越走越远,骂骂吵吵的声音越来越远。
郭疏雨站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早就忘了侯远章离去的悲伤。
她是无法想象逃亡路上有多么艰难,也没有尝过饿肚子的滋味。
但她知道,妯娌多了,事儿多。
男人若是不向着自己,真的容易被人欺负死。
但这女人……好像不是个受气的,倒像个挑事儿的。
先不说谁干活多少的小事,就是饿着肚子,还能与人论短长,还动手推孕妇,可见其品质……不过,那黑熊作为丈夫,也是差劲到家了。
遇到事儿,说两句软乎话,哄哄女人不就好了。
你作我就骂,你再作我就打,这样的男人,也真让女人不好受,只会越来越作。
虽然那女人不是个省油的灯,但那黑熊也不是个好货。
天上牛郎配织女,地上瘸驴配破车,谁也别说谁。
还是她的远章脾气好!
郭疏雨对比一番,深感自己前途光明,美滋滋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