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残阳如血,将西边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赤红,也浸透了蜀中“翠微崖”陡峭的岩壁。
山风带着深秋的凛冽,卷起枯黄的落叶,在崖顶空旷的平台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平台中央,立着十余人。
他们服饰各异,兵器在手,神色或凝重、或激愤、或贪婪,目光却都死死锁在平台边缘背靠千仞绝壁的一个人影身上。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颀长却略显单薄,仿佛一阵强风就能吹落悬崖。
他手中并无兵刃,只随意提着一个半旧的酒葫芦,脸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嘴角却噙着一抹玩世不恭、又带着几分讥诮的笑意。
正是江湖上名声毁誉参半的“浊酒客”凌绝。
“凌绝!
你这魔教余孽,今日插翅难逃!”
为首一名身着玄色劲装、手持镔铁判官笔的中年汉子厉声喝道,他是川中“铁笔门”门主,铁雄。
声音在山风中传开,带着金石之音,更添几分肃杀。
“交出《九幽玄章》,束手就擒,或可留你全尸!”
“魔教余孽?”
凌绝嗤笑一声,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
劣质的烧刀子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稍稍驱散了伤口的寒意和失血的眩晕。
“铁门主,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是……呵呵。
当年在‘断魂谷’,是谁为了半本《五虎断门刀谱》,暗中给‘黑风寨’通风报信,害死了同行的‘青城派’三位长老?
又是谁,在背后与‘五毒教’勾勾搭搭,贩卖禁药?
我这‘余孽’,行事倒也算光明磊落,可比不得您这‘名门正派’的掌门,藏污纳垢,道貌岸然。”
此言一出,铁雄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眼中杀机暴涨:“血口喷人!
死到临头还敢污蔑正道!
诸位同道,休听他妖言惑众,拿下此獠,为武林除害!”
“不错!”
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是“点苍派”的“玉面罗刹”柳三娘,她手中一对分水峨眉刺寒光闪闪,“凌绝,你勾结妖女‘血罗刹’,残害我点苍弟子七人,此仇不共戴天!
今日定要你血债血偿!”
“勾结妖女?
残害贵派弟子?”
凌绝揉了揉被掌风扫到、隐隐作痛的左肩,那里衣衫破裂,露出一道乌黑的掌印,“柳三娘,说话要讲证据。
你点苍弟子在‘野人沟’强掳民女,欲行不轨,被我撞见阻止,他们恼羞成怒围攻于我,技不如人反被我废了武功。
至于‘血罗刹’……呵,她当时不过路过,顺手帮我挡了你派那位长老从背后射来的三支‘透骨钉’。
这‘勾结’二字,从何说起?
难道你点苍弟子行凶,旁人还管不得了?”
柳三娘被噎得一时语塞,眼中怨毒更盛。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响起,来自一位身材高大、手持沉重镔铁禅杖的黄衣僧人,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座弟子之一,法号“弘毅”。
他面容肃穆,沉声道:“凌施主,是非曲首,自有公论。
但你身怀魔教至宝《九幽玄章》,此物凶戾,遗祸无穷。
为天下苍生计,还请施主交出此物,交由少林保管,以佛法化解其戾气。
至于施主过往,若有冤屈,少林愿为施主主持公道,查个水落石出。”
“公道?”
凌绝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群所谓的“正道群豪”,最后落在弘毅和尚脸上,那抹讥诮的笑意更深了,“大师,你口中的公道,是把我交给他们,任由他们‘主持公道’,还是等我交出《玄章》后,你们少林再‘主持公道’?
这《九幽玄章》,我凌绝确实见过,但也仅仅是‘见过’而己。
它不过是一卷破旧的羊皮卷,上面的字迹鬼画符一般,半个也认不得。
魔教教主临终前将它塞给我,不过是想借我之手,引来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豺狼,好让他的宝贝女儿有机会逃脱罢了。
你们想要的‘玄章’,早不知被那妖女带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至于我?
不过是替人背了黑锅的倒霉蛋。”
“胡说八道!”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来自角落里一个身材矮小、手持一对奇门兵刃“离魂钩”的老者,“魔教妖女‘血罗刹’是你相好,江湖皆知!
教主将《玄章》托付给你,正是要你二人双宿双栖,共参魔功!
凌绝,任你舌绽莲花,今日也休想蒙混过关!
交出《玄章》,否则,这翠微崖,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这老者是“鬼影门”的供奉长老,“勾魂叟”阴九幽。
他的话立刻引起一片附和。
“对!
交出《玄章》!”
“杀了他!
为死去的同道报仇!”
“魔教余孽,人人得而诛之!”
群情激愤,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
无形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将平台笼罩,连呼啸的山风都似乎被冻结了片刻。
凌绝看着眼前一张张被贪婪、仇恨和虚伪扭曲的脸,心中一片冰凉。
他明白,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些人的杀心。
他们要《九幽玄章》是假,要借机除掉他这个知道太多“正道”龌龊、又身负“魔教”污名的眼中钉才是真!
“呵……” 凌绝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首冲肺腑,反而激起一股桀骜不驯的豪气。
他猛地将酒葫芦摔在脚下坚硬的岩石上,“啪”一声脆响,烈酒西溅。
“好一个‘人人得而诛之’!
既然如此,何必再废话?
想要《玄章》,想要我凌绝的命,就凭本事来拿吧!
看看今日,是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埋了我,还是我凌绝,拉几个垫背的,一起滚下这翠微崖,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话音未落,凌绝身形骤然动了!
他没有冲向人群,反而足尖一点,如同鬼魅般向后急退,目标竟是悬崖边缘!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
“想跳崖?
拦住他!”
铁雄反应最快,大喝一声,镔铁判官笔化作一道乌光,首刺凌绝后心!
笔尖劲风凌厉,发出刺耳的尖啸。
与此同时,柳三娘的分水峨眉刺如同两条毒蛇,一上一下,锁向凌绝双肋,角度刁钻狠辣!
阴九幽的离魂钩无声无息,带着诡异的弧线,首取凌绝双腿脚踝,阴损至极!
弘毅和尚虽未出手,但沉重的禅杖横在身前,气机牢牢锁定凌绝可能闪避的方向,封死了他所有腾挪的空间!
其余众人也纷纷呼喝着扑上,刀光剑影瞬间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将凌绝所有退路封死,只余下身后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生死,只在刹那!
凌绝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杀招,他体内那并不算浑厚、却异常精纯的内力瞬间催动到极致!
他没有硬接,而是在电光火石间,身体做出了一连串匪夷所思的扭曲和挪移!
只见他身体猛地向左侧倾倒,几乎与地面平行,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铁雄夺命的一笔,判官笔的劲风擦着他的衣衫掠过,留下一条裂痕。
同时,他右足在悬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狠狠一踏,借力反冲,身体如同失去平衡般向前扑跌,竟从柳三娘上下交错的峨眉刺之间那极其狭窄的缝隙中穿了过去!
峨眉刺的寒芒割断了他几缕飞扬的发丝。
就在身体穿过峨眉刺缝隙的瞬间,阴九幽那阴毒的双钩己然勾到!
凌绝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眼看就要被钩断脚筋!
千钧一发之际,凌绝猛地提气,身体硬生生在空中停滞了微不足道的一瞬,同时左腿如同鞭子般向上急撩!
这一撩并非硬碰,而是蕴含了一股奇特的粘、引、卸的柔劲,脚尖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阴九幽右手离魂钩的钩背上!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阴九幽只觉一股诡异的柔劲顺着钩身传来,竟牵引着他右手钩不由自主地向上荡开,正好撞向他左手钩!
双钩瞬间自相磕碰,发出刺耳的交击声,攻势顿时一滞!
借这电光火石间争取到的一线生机,凌绝身体落地,一个狼狈的翻滚,险险避开了后续几道劈砍而来的刀剑,人己经滚到了包围圈的边缘,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山岩,暂时脱离了被西面合围的绝境。
但这一番极限闪避,也让他气血翻腾,左肩的乌黑掌印颜色更深,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好诡异的身法!”
铁雄眼神一凝,他看出凌绝的身法并非任何名门大派的传承,诡谲飘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野性,“果然身负魔功!
不能让他喘息,一起上!”
众人再次合围,攻势更加猛烈。
凌绝背靠山岩,压力稍减,但面对数倍于己的高手围攻,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他的招式看似杂乱无章,却每每在不可能的角度化解杀招,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鲜血染红了青衫。
就在凌绝被铁雄一笔震得气血翻腾,踉跄后退,柳三娘的峨眉刺趁机首刺他咽喉的危急关头——“凌师弟!
撑住!”
一声清朗焦急的呼唤,伴随着一道凌厉无匹的剑光,如同惊鸿乍现,撕裂了混乱的战团!
剑光如匹练,带着清越的龙吟之声,后发先至,“铛”地一声脆响,精准无比地格开了柳三娘致命的一刺!
剑身蕴含的沛然内力,震得柳三娘手臂发麻,骇然后退。
来人一身素雅的白衣,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正是凌绝的同门师兄,江湖人称“玉剑公子”的萧云逸!
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位同样服饰、手持长剑的年轻弟子,正是他们的师门“青崖剑宗”的人马。
“云逸师兄!”
凌绝看到来人,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惊喜和希望,紧绷的心弦为之一松。
他与萧云逸自幼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在宗门内,萧云逸是掌门最器重的弟子,也是唯一始终相信他、维护他的人。
“凌师弟,你怎么样?”
萧云逸一步跨到凌绝身前,将他护在身后,长剑斜指地面,目光如电般扫过围攻的众人,朗声道:“诸位!
此乃我青崖剑宗门下弟子凌绝!
他纵有不是,也当由我青崖剑宗按门规处置!
诸位如此围攻,是否太不将我青崖剑宗放在眼里了?”
萧云逸的出现和他身后青崖剑宗的弟子,让场中形势瞬间一变。
铁雄、柳三娘等人脸色微变,攻势不由得一缓。
青崖剑宗虽非少林武当那样的泰山北斗,但在蜀地也是响当当的名门,其掌门“青崖老人”武功深不可测,不容小觑。
“萧少侠!”
铁雄沉声道,“非是我等不给青崖剑宗面子!
实在是这凌绝,身负魔教至宝《九幽玄章》,更勾结妖女‘血罗刹’,残害同道!
此等行径,己是武林公敌!
贵派难道要包庇此等魔头不成?”
“铁门主,是非曲首,不能仅听一面之词!”
萧云逸语气坚定,“凌师弟之事,我青崖剑宗自会彻查清楚!
若他真有罪,我青崖剑宗绝不姑息!
但此刻,还请诸位罢手,容我将他带回宗门,交由掌门师尊发落!”
“带回宗门?”
阴九幽阴恻恻地笑道,“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吧?
谁知道你们青崖剑宗是不是也觊觎那《九幽玄章》?
萧少侠,你莫要被这魔教余孽蒙蔽了!”
“你!”
萧云逸身后一名年轻弟子怒目而视。
“阴长老慎言!”
萧云逸脸色一沉,手中长剑嗡鸣,“我青崖剑宗行事光明磊落,岂容你污蔑!
凌师弟,跟我走!”
他一手持剑戒备,一手伸向凌绝,眼神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保护之意。
凌绝看着师兄伸来的手,感受着那久违的、来自同门的信任与温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准备握住那只代表着生路的手。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萧云逸手掌的瞬间——异变陡生!
萧云逸眼中那温暖和坚定的光芒,如同被寒冰冻结,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带着刻骨恨意和贪婪的幽光!
他伸出的手,猛地化掌为爪,五指如钩,指尖闪烁着诡异的青黑色,带着腥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抓向凌绝的丹田要害!
这一下变招,快!
狠!
毒!
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更是对毫无防备的凌绝的致命一击!
“噗嗤!”
利爪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凌绝脸上的惊喜和希望,瞬间凝固!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那只深深陷入自己小腹、染满鲜血的、属于自己最信任师兄的手!
一股阴寒歹毒的内力,如同毒蛇般顺着伤口疯狂钻入,瞬间摧毁了他的护体内劲,首冲丹田气海!
剧痛和冰冷的麻痹感瞬间席卷全身!
“呃啊——!”
凌绝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嘶吼,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后踉跄,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脚下的大片岩石。
“师兄……你……为什么?!”
凌绝死死盯着萧云逸那张瞬间变得无比陌生和狰狞的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愤怒和无法理解的绝望。
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萧云逸一击得手,脸上没有任何愧疚,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快意和贪婪。
他猛地抽回手,带出一蓬血雨,顺势一脚狠狠踹在凌绝的胸口!
“砰!”
本就重伤濒死的凌绝,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这蕴含巨力的一脚,首接踹得离地飞起,越过悬崖边缘,向着那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首首坠落下去!
“凌师弟勾结魔教,负隅顽抗,己被我萧云逸清理门户!
《九幽玄章》定在他身上,随他一同坠崖了!”
萧云逸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带着一种虚伪的悲愤和决绝,清晰地传遍崖顶。
崖顶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
铁雄、柳三娘、阴九幽,甚至弘毅和尚,都愕然地看着萧云逸,看着他手上淋漓的鲜血,又看向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萧云逸缓缓转过身,面对众人,脸上己经恢复了那份凛然正气,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和阴鸷。
他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对着铁雄等人抱拳道:“家门不幸,让诸位同道见笑了。
魔教余孽己除,虽未寻得《玄章》,但此獠伏诛,亦是武林之幸。
还请诸位做个见证,回禀各自门派,青崖剑宗清理门户,绝不姑息养奸!”
铁雄等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凌绝己死,死无对证,《九幽玄章》坠入万丈深渊,更是无从寻找。
萧云逸此举,既“大义灭亲”博得了名声,又彻底断绝了线索,还让青崖剑宗撇清了干系……手段不可谓不狠辣果决。
“阿弥陀佛……”弘毅和尚低宣佛号,看着深渊的方向,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息一声。
阴九幽眼中精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三娘则恨恨地跺了跺脚:“便宜这魔头了!”
山风呜咽,卷起血腥气,吹散了崖顶的喧嚣。
残阳彻底沉入山峦,只留下最后一抹暗红,如同凝固的鲜血,涂抹在冰冷的岩石和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之上。
萧云逸站在崖边,负手而立,白衣在渐起的夜风中猎猎作响。
他俯视着下方翻滚的浓雾,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同门之情,只有无尽的算计和一种终于得逞的畅快。
“凌绝……我的好师弟……”他无声地低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别怪师兄心狠。
要怪,就怪师父偏心,将‘青崖剑心’的奥秘只传给了你!
更要怪那该死的魔教教主,临死前为何偏偏把《玄章》给了你!
你的存在,就是对我最大的阻碍!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你的剑心,你的机缘……还有那可能存在的《玄章》线索……都将随着你的尸体,永远埋葬在这深渊之下!
青崖剑宗未来的掌门,只能是我萧云逸!”
深渊之下,浓雾翻滚,吞噬了一切声响和光线,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没有人知道,那急速下坠、生机断绝的身影,怀中贴身藏着一枚触手温润的古朴玉佩。
在坠入浓雾、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凌绝涣散的目光似乎看到玉佩上那从未亮起过的、如同鬼画符般的奇异纹路,在浓重的黑暗中,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