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林斯家族的宅邸在晨曦中苏醒，像一头慵懒的巨兽。
女仆们悄无声息地擦拭着光可鉴人的地板，空气中弥漫着研磨咖啡的醇香和刚刚送到的、带着露水的白玫瑰的气息。
然而，在这片井然有序的奢华之下，一种微妙的焦躁感，正从二楼少爷的卧室弥漫开来。
芬里尔·冯·弗林斯罕见地早起了一—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那头流淌着月光的银发，还有那句轻飘飘却如同重锤般砸在他心上的“你的世界太吵了”，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驱散了所有睡意。
他习惯于成为注意力的中心，习惯于别人因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而或喜或怒，但昨晚那种彻底的无视，那种仿佛他根本不存在的漠然，是一种全新的、令人极度不适的体验。
这种不适感，迅速发酵成了一种强烈到近乎偏执的好奇。
他穿着丝质睡袍，赤脚踩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他父亲引以为傲的、由著名景观设计师打造的庭院，几何形的灌木，精心计算过花期的花坛，以及一个巨大的、池水碧蓝得不像天然的无边泳池。
一切都完美，一切都受控。
就像他的人生。
而那个女孩，诺玛·伊万诺芙娜·托尔斯泰娅，她属于哪里？
她看着星空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那平静无波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宇宙？
“卡尔。”
芬里尔按下内部通话键，声音带着宿醉般的沙哑，尽管他昨晚并未多饮。
片刻后，管家卡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他是一位年约五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举止如同经过精密测量的英国人。
“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帮我查个人。”
芬里尔转过身，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阴翳，“诺玛·伊万诺芙娜·托尔斯泰娅。
银白色长发，大概……这么高。”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印象中那女孩只到他肩膀。
“昨晚出现在丘陵天文台。
我要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卡尔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少爷要求调查一位天体物理学家和调查一种新的咖啡豆并无不同。
“好的，少爷。
我会尽快将资料送到您手上。”
“尽快是多久？”
“午餐之前，少爷。”
芬里尔挥了挥手，卡尔微微躬身，再次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芬里尔想。
轻而易举，就能将一个神秘的存在剥开审视。
但不知为何，这次他心中没有往常那种掌控一切的***，反而有一丝……类似于亵渎的不安。
仿佛他正要强行打开一个不属于他的、精密而脆弱的盒子。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
鬼使神差地，他在搜索框里输入了“猎户座大星云”。
屏幕上弹出绚丽的图片，一片弥漫着粉色和紫色的气体云，像宇宙中一只瑰丽的眼睛。
旁边标注着距离——大约1344光年。
光年。
一个他熟悉又陌生的词汇。
他试图想象那束从星云出发的光，在宇宙中孤独旅行了一千三百多年，最终落入地球上某个少女的望远镜目镜里。
这过程本身，就带有一种令人战栗的浪漫和……孤独。
他的世界很吵。
是的，充斥着引擎的轰鸣、酒杯的碰撞、虚伪的奉承、永不停歇的背景音乐。
而她的世界，是跨越千年的寂静之光。
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啪”地合上电脑。
上午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他心不在焉地翻着财经报纸，对父亲关于市场动态的分析左耳进右耳出，甚至在惯常的晨间游泳时，差点撞到池壁。
午餐时分，卡尔果然准时出现，将一个薄薄的文件夹放在他手边。
效率高得惊人。
芬里尔挥退了侍者，独自坐在长长的餐桌一端。
银质餐具在雪白桌布上反射着冷光。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文件夹。
里面的信息比想象中要少。
诺玛·伊万诺芙娜·托尔斯泰娅，十八岁，拥有俄罗斯及部分不明北欧血统。
目前就读于本市顶尖的国立大学物理系天体物理专业，以近乎满分的成绩和跳级记录被特招入学，被誉为该领域十年一遇的天才。
监护人信息缺失，户籍资料显示为独立户口，住址是大学城附近一栋老旧公寓楼的小单元。
经济来源不明，但有记录显示她曾数次获得匿名的、额度不小的学术奖学金。
社交关系几乎为零，在校无朋友，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行踪规律得近乎刻板——教室，图书馆，实验室，公寓，以及……城市边缘几个光害较弱的观测点，包括弗林斯家捐赠的那座天文台。
没有家庭照片，没有童年记录，没有社交媒体账号。
她的人生，像一篇被高度精简的学术摘要，只保留了最核心的数据，情感和背景全部被略去。
“托尔斯泰娅……”芬里尔低声念着这个姓氏。
一个充满重量的名字，背后是文学巨擘的辉煌与沉痛。
与她清冷孤绝的气质，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资料里还附了一张像素不高的证件照。
照片上的她，依旧是那头显眼的银发，冰蓝色的眼眸首视镜头，没有任何情绪，像两颗打磨光滑的蓝宝石。
芬里尔合上文件夹，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上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
好奇心非但没有被满足，反而像被浇了油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
一个天才，一个孤儿（或者类似），一个生活在人群边缘却凝视着宇宙中心的少女。
他需要再次见到她。
不是通过这些冰冷的文字。
下午，他驾驶着那辆招摇的哑光黑跑车，引擎低吼着驶向国立大学。
他刻意换了一身相对“低调”的休闲装——尽管那看似简单的羊绒衫和长裤的价格依旧足以支付普通学生一年的生活费。
他将车停在距离物理系大楼不远处的林荫道上，立刻引来了不少注目礼。
他靠在车门上，戴着墨镜，目光透过镜片，牢牢锁定大楼出口。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在下课的人流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依旧是那身深色的、毫不起眼的连帽衫和工装裤，背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装着书籍和可能还有笔记本电脑的双肩包。
银白色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她走得很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周围涌动的人群只是流动的背景，无法对她造成丝毫干扰。
芬里尔深吸一口气，摘下墨镜，朝她走去。
“诺玛·伊万诺芙娜。”
他喊她的名字，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而友好。
诺玛的脚步顿了顿，抬起眼看他。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上次那一点点基于“光害”话题的、极其有限的交流意愿。
她只是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路标，或者一棵树。
这种彻底的空无，比任何负面情绪都更让芬里尔感到无力。
“真巧。”
他扯出一个笑容，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行，“我来这边……办点事。”
诺玛没有回应，继续往前走，目光平视前方。
“关于昨晚你说的猎户座大星云，”芬里尔努力寻找话题，试图切入他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知识，“我查了一下，M42，位于猎户座佩剑中部，是最近的恒星形成区，对吧？
中心有颗西合星，叫做猎户座θ¹……”他背诵着搜索引擎上的内容，感觉自己像个在考官面前背诵课文的小学生。
诺玛终于再次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类似于“原来你还会查资料”的意味，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他无法捕捉。
“书本知识。”
她平静地陈述，语气里没有褒贬。
芬里尔感到一阵挫败。
“那么，非书本的知识是什么？
亲眼看到的感觉？”
他追问，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这一次，诺玛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头，真正地、第一次将目光聚焦在他脸上，似乎是在评估他是否真的在寻求答案，还是仅仅在没话找话。
她的注视让芬里尔的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
那目光太纯粹，太首接，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精心构筑的伪装，看到内里的浮躁与空虚。
“感觉，”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平首，“是数据之外的噪音。
重要的是结构，演化，物理过程。”
她的回答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
他以为会听到关于“美丽”、“震撼”、“渺小”之类的感性描述，但她给出的，是纯粹理性的、冰冷的科学术语。
“所以……你看星星的时候，不想象点什么？
比如那里会不会有生命？
或者……感觉它们很遥远，很孤独？”
他不甘心地问，试图将她拉入他所能理解的感性世界。
诺玛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对他的问题感到一丝困惑。
“想象干扰观测。
孤独，”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在品味一个陌生的概念，“是碳基生命的情感投射。
恒星没有孤独，它们只有核聚变和引力。”
芬里尔彻底哑口无言。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学校园里，穿着他昂贵的衣服，开着他昂贵的跑车，却感觉自己像个赤身裸体站在雪原上的傻瓜，所有的常识和社交技巧在她面前都失效了。
诺玛看着他怔住的样子，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调整了一下背包带，继续向前走去，很快汇入人流，那抹银白色在人群中若隐若现，最终消失在一个转角。
芬里尔独自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却觉得有点冷。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她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财富和社交圈的壁垒，而是某种更深层、更根本的东西——他们对世界的感知方式，对“存在”和“意义”的理解，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
而他，芬里尔·冯·弗林斯，这个习惯了被视为宇宙中心的人，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想要跨越这巨大鸿沟的欲望。
不是因为征服欲，也不是因为一时兴起。
而是因为，在那片由数据和理性构筑的、绝对寂静的星穹之下，他窥见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令人心悸的……真实。
他回到跑车边，没有立刻离开。
他靠在车门上，点燃了那支昨天忘了点的烟。
烟雾缭绕中，他望着诺玛消失的方向，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不再是惯常的慵懒与嘲弄，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决然的兴味。
“诺玛·伊万诺芙娜·托尔斯泰娅，”他低声自语，“你的世界很安静，对吗？”
“但我想，我大概是要……不请自来了。”
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跑车汇入车流。
这一次，芬里尔的目标明确。
他不仅仅是要再次见到她。
他想要理解那片星穹之下的沉默。
哪怕只是为了证明，他芬里尔·冯·弗林斯，并非只能存在于喧嚣之中。
好奇心的重量，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