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细密如针,将青石板路浸得油亮,空气里浮动着湿漉漉的槐花香,甜得发腻,
又带着一丝陈腐的凉意。阿宁攥着掌心那块褪了色的红绸帕子,指节用力到发白,
站在“锦绣坊”绣庄紧闭的门前,雨水顺着额发滑落,冰凉地钻进脖颈。三个月前,
娘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油灯的光在她枯槁的脸上跳跃。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将这方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红绸塞进阿宁手里,喉咙里嗬嗬作响,
扎铺……找周墨白……他会……护着你……”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破败窗棂透进来的风里,
娘的手垂了下去,再也没抬起。城南周家纸扎铺。阿宁心里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像抓住一根飘在水面的稻草。娘从未提过这个人,只留下这方帕子和一句没头没尾的遗言。
她茫然四顾,雨幕中的街巷空寂无人,只有雨水敲打瓦檐的单调声响。
“吱呀——”绣庄厚重的木门毫无预兆地从里面被推开。阿宁惊得后退半步,
绣鞋踩碎了门边一撮不知何时洒落的香灰。门内,
一袭玄色长衫的男人撑着把旧得发亮的油纸伞,静静立在檐下。他身形颀长,
面容在伞沿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清冷如寒潭。
阿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眼角一点醒目的红吸引——那是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殷红如血,
点在过于苍白的皮肤上,突兀又妖异,如同雪地里落下的一滴心头血。“阿宁?
”男人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让阿宁无端想起深山古刹里撞响的晨钟,悠远又带着金属的冷冽。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阿宁心头一紧,攥着帕子的手更用力了。她下意识地点点头,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男人没再多言,只是将伞微微向她这边倾斜,挡住了连绵的雨丝。“跟我来。
”他转身步入雨幕,玄色的衣摆扫过湿漉漉的青石板,没有留下丝毫水渍。阿宁犹豫了一瞬,
娘临终的话在耳边回响。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满腹的惊疑和无处可去的惶惑,
小跑着跟上那道玄色的身影,将自己也藏进了那把旧油纸伞的庇护之下。
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隔绝了周遭的寂静,只剩下两人一深一浅的脚步声,
在空旷的雨巷里回荡。1 纸铺诡影穿过几条愈发狭窄僻静的巷弄,
一座破败的铺面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悬着一块黑漆木匾,风雨侵蚀下,
“周家纸扎铺”几个字已模糊不清,边缘卷曲剥落。周墨白——阿宁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如同默念一个咒语。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糨糊和淡淡线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带着阴凉的潮气。铺子里光线昏暗,
只有柜台上一盏小小的白纸灯笼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最令人心悸的是,
整个铺子里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灯笼,素白的,没有任何装饰,
像一串串巨大的、惨白的泪滴。穿堂风从不知哪个缝隙钻进来,
这些灯笼便随着气流无声地、幽幽地摇晃起来,纸影幢幢,如同无数飘荡的幽魂。
阿宁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靠近周墨白。他像是没察觉她的恐惧,径直穿过铺子,
走向后面的回廊。阿宁紧跟其后,目光不安地扫视四周。回廊两侧的墙壁也糊着旧报纸,
光线更暗。就在她经过一扇雕花木窗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窗棂上贴着的东西。是几幅剪纸。
红纸剪成,线条繁复精细。剪的是同一个主题——凤冠霞帔、端坐的新嫁娘。
烛光透过薄薄的红纸,将那些新娘的轮廓映得模糊,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清晰。
阿宁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她凑近了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那剪纸新娘的眉眼……那低垂的睫毛,微抿的唇线……竟与自己有七分相似!
一种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看什么?”周墨白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平淡无波。阿宁吓得猛地回头,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没……没什么。”她声音发颤,
指着窗棂,“那……那些剪纸……”周墨白顺着她的手指瞥了一眼,眼底没有任何波澜,
仿佛那只是寻常的窗花。“不过是些旧物。”他不再多言,转身推开回廊尽头一扇小门,
“今晚你住这里。”门内是一间小小的厢房,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
同样弥漫着纸扎铺特有的阴凉气息。周墨白走到桌边,那里放着一个黄铜炭盆,
里面只有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他拿起旁边一块黑炭,投入盆中。炭块落下,溅起几点火星,
随即“噗”一声轻响,火苗猛地蹿高,橘红色的火焰瞬间照亮了他半边侧脸。火光下,
他的轮廓显得异常清晰,如同刀劈斧凿,线条冷硬。
跳跃的光影在他深邃的眼窝和挺拔的鼻梁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唯有眼角那颗朱砂痣,
在火光映衬下,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明日随我去贺家。
”周墨白的声音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响起,没有一丝温度。“贺家?”阿宁的心提了起来。
“贺家三少爷,贺文轩,要娶亲。”周墨白的目光落在窜动的火苗上,
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琐事,“需你扮作新娘。”“什么?!”阿宁如遭雷击,
猛地后退半步,脚下传来细微的碎裂声,她低头,
才发现自己踩碎了一小撮不知何时落在门边的香灰。“为……为什么是我?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尖锐起来。周墨白终于抬眼看她。他的眼神深邃,
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因为,”他缓缓抬起手,
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抚过旁边墙壁上悬挂的一盏素白纸灯笼,指尖扫过处,
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灯笼表面,竟诡异地浮现出暗红色的、如同血管般蜿蜒虬结的纹路,
“你命格极阴,又生着双‘招阴眼’。”阿宁浑身发冷,
她知道自己的眼睛从小就看得见一些旁人看不见的模糊影子,娘总说她是眼花了。
原来这叫“招阴眼”?“贺文轩三年前暴毙,”周墨白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水流淌,
叙述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死得蹊跷。贺老爷请高人算过,其怨气深重,
需寻一命格极阴的女子行‘配阴婚’之礼,将他的魂魄镇住,安抚怨气。否则,不出百日,
贺家满门必遭血光之灾,无一幸免。”他收回手,灯笼上的血色纹路也随之隐去,
仿佛从未出现过。“你,是那高人卜算出的最合适人选。”他的目光落在阿宁惨白的脸上,
“明日,你就是贺文轩的新娘。”2 夜半新娘厢房的门在身后关上,
落栓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阿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窗外,
夜雨似乎更急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纸,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急切地拍打。
周墨白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脑中盘旋不去。配阴婚?给一个死了三年的男人做新娘?镇魂?
血光之灾?每一个词都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她攥着那块红绸帕子,
仿佛那是娘留给她的唯一护身符,冰冷的丝绸触感却丝毫不能带来慰藉。
蜷缩在冷硬的床榻上,薄薄的被子根本无法驱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月光被厚厚的云层和窗纸阻隔,只透进来微弱朦胧的光,
在床前的地面上投下斑驳扭曲的影子,随着外面摇曳的树影晃动,如同鬼魅在起舞。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绪。她强迫自己闭上眼,但黑暗中,
窗棂上那几张与自己神似的剪纸新娘的脸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
嘴角似乎还带着诡异的笑意。不知过了多久,在半梦半醒的恍惚间,阿宁觉得床边有些异样。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月光似乎亮了一些,惨白地照在床前的地上。
就在那惨白的光晕边缘,一抹刺目的猩红攫住了她的视线!是一截裙摆。丝绸的料子,
绣着繁复的、看不清纹样的金线,像凝固的血一样垂落在她的床尾。阿宁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陈腐水汽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整个床铺。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
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碴。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顺着那猩红的裙摆向上看去……凤冠!
珍珠串成的流苏!惨白得如同刷了厚厚白垩的脸!空洞无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无声无息地站在她的床尾!
凤冠上细小的珍珠随着她极其轻微的动作簌簌掉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发出细碎却惊心动魄的脆响。“嗬……” 阿宁的喉咙被恐惧死死扼住,发不出像样的尖叫,
只有破碎的抽气声。那新娘惨白的嘴唇似乎翕动了一下。“救我……”声音飘忽不定,
像是从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幽幽浮上来,带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潮湿寒意。
“他们……骗我……”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阿宁的耳膜,刺进她的心脏。
巨大的怨毒与不甘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想逃,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床上,
动弹不得。“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如同惊雷般炸响!阿宁猛地弹坐起来,
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大口喘着粗气,
惊魂未定地看向门口。窗外天色依旧漆黑,雨声未歇。是梦?可那冰冷的触感,
那怨毒的声音,如此真实!敲门声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阿宁颤抖着下床,
挪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门外站着周墨白。他手里捧着一叠鲜红的布料。
昏黄的廊灯光线下,他脸色依旧苍白,眼角的朱砂痣在阴影里显得愈发殷红。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阿宁惊惶未定的脸,没有询问,也没有安慰。“穿上吧。
”他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阿宁下意识地接住。入手冰凉滑腻,是丝绸。
抖开一看——竟是一身精致无比的大红嫁衣!金线绣成的并蒂莲图案在嫁衣上蔓延,
烛光映照下,那金色的莲花纹路竟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诡异光泽,仿佛活物。
“天一亮,就出发。”周墨白的声音毫无起伏,说完便转身,
玄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回廊的黑暗里。阿宁捧着那身冰凉刺骨、华丽诡异的嫁衣,
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自己的催命符。指尖触摸到那金线并蒂莲的纹路,
一股阴寒的气息顺着指尖直钻心底。3 纸人抬轿破晓时分,雨势小了些,
天色依旧灰蒙蒙的,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铅灰。阿宁像个木偶般被周墨白看着,
换上了那身大红嫁衣。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子生疼,冰冷的金簪硌着头皮。最后,
一方厚重的红盖头落下,彻底隔绝了她与外界,眼前只剩下刺目的、令人眩晕的猩红。
唢呐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那声音尖锐、凄厉,调子古怪扭曲,全然不似寻常迎亲的喜庆,
倒像是送葬的哀乐,呜呜咽咽,时断时续,仿佛是从极遥远、极阴森的地方飘过来的。
锣鼓声沉闷地附和着,敲打在人心上,让人心慌意乱。
阿宁被两个面无表情、穿着灰布衣裳的婆子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纸扎铺。
她能感觉到脚下湿滑的青石板,能闻到空气里残余的雨水和泥土的腥气,
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陈旧纸张混合着糨糊的怪味。她被塞进了一顶花轿。
轿帘落下的瞬间,那凄凉的唢呐声和沉闷的锣鼓声仿佛被隔绝了一层,变得有些飘渺失真。
轿子里狭窄而黑暗,只有盖头下透进来的一点微光。阿宁蜷缩在冰冷的座椅上,
双手紧紧攥着藏在嫁衣袖子里的红绸帕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试图用疼痛驱散那灭顶的恐惧。周墨白最后那句低语在耳边回响:“拜完堂就跑,
我在外接应。”这微弱的希望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花轿被抬了起来,开始前行。
起初还算平稳,但很快,轿身开始剧烈地颠簸摇晃,像是抬轿的人脚下不稳,
又像是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阿宁被颠得东倒西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突然,
一个剧烈的颠簸!阿宁猝不及防,身体猛地向前扑去,
头上的红盖头被这股力道带得滑落了一角!刺眼的、灰白色的天光瞬间涌入!
阿宁下意识地透过那掀开的一角缝隙,惊恐地向外望去——她看到的不是人腿,
不是晃动的街景。她看到的,是四双僵直的、穿着纸扎的、染着俗艳色彩的……纸腿!
视线顺着那纸腿惊恐地上移……四个“人”正抬着她的花轿!它们身形高大僵硬,
穿着花花绿绿的纸糊衣裳,脸上涂抹着惨白的粉和两团夸张的腮红。
最恐怖的是它们的脸——空洞的眼睛是画上去的两个黑点,嘴角却被人用鲜艳的朱砂笔,
硬生生向上勾勒出两个大大的、僵硬无比的、极其诡异的笑容!纸人!
抬轿的竟然是四个纸人!它们迈着僵硬而整齐的步伐,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脸上那永恒不变的诡异笑容,在灰白的天光下,直勾勾地对着花轿的方向!
其中一个纸人似乎察觉到盖头的掀动,那画上去的、空洞洞的黑眼睛,
竟缓缓地、极其诡异地转动了一下,仿佛隔着缝隙,“看”向了轿内的阿宁!“啊——!
”阿宁魂飞魄散,一声短促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她猛地缩回身体,
手忙脚乱地将滑落的盖头死死拉下,重新将自己隔绝在令人窒息的猩红黑暗里。
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纸人抬轿!她真的在给一个死人做新娘!
唢呐的呜咽声仿佛无数冤魂的哭泣,穿透红盖头,钻进她的耳朵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
彻底将她淹没。4 血色灵堂花轿在令人心胆俱裂的颠簸和呜咽的唢呐声中,终于停了下来。
轿帘被一只冰冷的手掀开。还是那两个面无表情的灰衣婆子,
动作粗鲁地将阿宁从轿子里拽了出来。红盖头遮蔽了视线,
阿宁只能看到脚下湿漉漉的青石板,以及周围影影绰绰、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高墙轮廓。
她被半推半搡地引着向前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陈腐灰尘、潮湿霉味和……线香的奇异味道。唢呐声停了,
四周死寂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和两个婆子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穿过几道门廊,那股线香的味道愈发浓烈,
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的、属于死亡的沉寂气息。“到了。
”一个婆子干涩地吐出两个字。阿宁被带到一个地方停下。即使隔着盖头,
她也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抑感。这里的光线似乎更加昏暗阴冷。
她听到细微的、衣物摩擦的声音。有人走到了她身边,很近。
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纸墨和冷冽气息的味道飘入鼻端。是周墨白!“别怕。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缕微风吹过耳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前面是灵堂。
牌位前有三炷香,拜完天地、高堂、夫妻三拜,礼成后,立刻转身,不要犹豫,
用尽全力往大门外跑!我在外面巷口接应你!”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阿宁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喉咙,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地点了点头。周墨白的存在,
是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盖头下,她看到前方似乎有一个供桌的轮廓,上面点着蜡烛,
火光摇曳。一个婆子将点燃的三炷香塞进她冰冷颤抖的手中。
“一拜天地——”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拖着长调响起,如同招魂。阿宁僵硬地跪下,
对着前方模糊的光源叩拜。冰冷的石板透过薄薄的嫁衣,寒气直透骨髓。
“二拜高堂——”她再次叩拜。每一次低头,每一次起身,
都感觉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盖头外注视着她。“夫妻对拜——”最后这一声,
仿佛带着某种邪恶的期待,尾音微微上扬。阿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机械地转过身,
对着旁边空荡荡的位置,艰难地弯下腰。就在她弯下腰的刹那!“跑!
”周墨白那低沉的、如同指令般的声音在她耳边骤然炸响!阿宁如同被电击,
所有的恐惧瞬间化为一股求生的蛮力!她猛地直起身,用尽全身力气,
狠狠地将手中的香往地上一扔!转身!拔腿就跑!厚重的嫁衣和凤冠成了巨大的累赘,
但她不管不顾,只凭着本能朝着记忆中大门的方向狂奔!眼前是晃动的猩红盖头,
脚下是冰冷的地面,耳边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她像一只受惊的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