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阎解山把那三十块钱交出去,许大茂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前两天,还能在院里瞅见他油头粉面的影子,揣着手,迈着八字步,见了谁都爱搭不理,一副城里大爷的派头。
可从第三天开始,这孙子就神出鬼没起来。
偶尔有人看见,也是在饭点儿。
不是手里拎着一只油纸包着的烧鸡,就是嘴里嚼着刚出炉的花生米,满嘴流油,见人就打个油腻腻的饱嗝,那股子显摆劲儿,恨不得全院子的人都知道他下馆子了。
这钱花得,跟流水似的。
院里人看着眼馋,背地里都嘀咕,说放映员就是吃香,油水足。
只有阎解山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孙子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从他那便宜爹妈牙缝里抠出来的血汗钱。
他倒是不急,稳坐钓鱼台。
可他稳得住,中院正房那两位可就坐不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瞅着就到了第六天。
阎埠贵心里的那把算盘,都快让他给盘出火星子了。
“解山!”
阎解山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拿块破布慢悠悠地擦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木棍,擦得极其认真,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神兵。
“哎,爸。”
他头也不抬。
阎埠贵背着手,在他面前来回踱步,脚下的土地都被他踩实了三分。
他每走一步,喉咙里就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像是一只焦虑的老母鸡。
“这都……第六天了!”
阎埠贵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火急火燎的颤音,“许大茂那边,到底怎么说?
信儿呢?
准信儿呢?”
三大妈也从屋里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一脸的忧心忡忡:“是啊儿啊,那可是三十块钱!
不是三十个大钱!
要是……要是打了水漂,咱家这年可怎么过啊!”
阎解山依旧不紧不慢地擦着木棍,那张有几分书卷气的脸上,眼神锐利得像把锥子,此刻却被他用一种近乎木讷的神情掩盖着。
“爸,妈,不是还有一天吗?”
他慢悠悠地开口,“大茂哥是办大事的人,总得给他点时间。
说了让咱们擎好,那就是十拿九稳。”
“十拿九稳?
我瞧着是十拿九不稳!”
阎埠贵气得吹胡子瞪眼,“我告诉你,阎解山!
明天!
明天要是再没个结果,你就是跪,也得给我把那三十块钱要回来!
不然……不然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老头子是真急了。
三十块的本金悬而未决,那六十块的利润更是镜花水月,他这几天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着,闭上眼就是算盘珠子在眼前乱飞。
阎解山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自己这对被金钱和焦虑折磨得面目全非的父母。
“行。”
他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明天,我去问他。”
第二天,也就是七天之约的最后一天。
阎埠贵两口子天没亮就起来了,在屋里坐立不安,三大爷连最心爱的算盘都没心思拨了,时不时就跑到门口,伸长了脖子往许大茂家方向瞅,活像个望夫石。
阎解山吃过早饭,才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他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正巧看见许大茂哼着小曲儿从外面回来。
这孙子今天穿了件崭新的蓝布褂子,头发抹得锃亮,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
他手里没拿东西,但嘴角那抹油光,和一脸酒足饭饱的满足感,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大茂哥!”
阎解山赶紧迎了上去,脸上适时地挂上了焦急和期盼。
许大茂看见他,脚步一顿,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随即换上了一副热情又带着点疲惫的表情。
“哟,是解山啊。”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正想找你呢,来来来,这边说。”
他把阎解山拉到院子角落,离各家都远了点。
“大茂哥,怎么样了?
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我爸妈那头都快把我给生吞了。”
阎解山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老实人被逼到绝境的窘迫。
“唉!”
许大茂又是一声长叹,那演技,不去演话剧都屈才了。
他一脸的憔悴和无奈,仿佛为这事儿操碎了心,“兄弟,你可不知道,你大茂哥这几天为了你的事,那真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
我们放映科的李副主任,你知道吧?
我天天往他家跑,跟上下班打卡似的。
好烟好酒地供着,好话说了几火车!”
他比划着,脸上全是“我为你付出了太多”的悲壮:“眼瞅着,这事儿眼瞅着就要成了!
李副主任都松口了,说就你了!”
阎解山眼睛一亮,连忙追问:“那……那成了?”
“成……唉!”
许大茂一拍大腿,表情瞬间从“即将功成”变成了“功败垂成”,满脸的懊恼和愤懑,“谁能想到啊!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我们厂里生产科王科长的亲外甥,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这事儿,昨天下午,首接提溜着两瓶西凤酒,两条大中华,硬生生把这事儿给搅黄了!”
他说得义愤填膺,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兄弟,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人家是科长的亲戚,我呢?
我就是个放映员!
我拿什么跟人家争?
那三十块钱,我请客送礼,早就花得一干二净,我自己还往里搭了五块!
可……可人家那礼,太重了!
我实在是……尽力了啊兄弟!”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自己尽心尽力,又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最后还暗示自己吃了亏,倒贴了钱。
阎解山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哆嗦着,像是被这个噩耗彻底击垮了:“那……那这么说,工作的事儿……就彻底黄了?”
“黄?”
许大茂眼珠子一转,看着阎解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火候到了。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
“倒也……没黄得那么彻底。”
他故作玄虚地说道,“王科长那边也只是送了礼,李副主任还没最后点头。
毕竟,我这头先打点的,他也不好做得太绝。
主要还是……咱们这边分量不够重啊。”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阎解山一眼,话里的意思,傻子都听得出来。
这是要加钱。
阎解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脸上又全是为难和绝望:“大茂哥……您的意思是……还得……还得花钱?”
“话不能这么说。”
许大茂摆出一副人生导师的架势,拍了拍阎解山的肩膀,“这不叫花钱,这叫投资!
你想想,一个铁饭碗,一辈子的事儿!
现在多出点血,是为了将来吃一辈子肉!
你想想,要是能再凑个……五十块,我豁出这张老脸,再去拼一把!
保管把那王科长的外甥给顶下去!”
他狮子大开口,首接把价码又往上翻了一番。
在他看来,阎解山这种乡下来的愣头青,被他拿捏得死死的,只要给点希望,就能继续从他身上榨油。
阎解山站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像是被这“五十块”的天文数字给吓傻了。
半晌,他才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血丝,声音沙哑:“大茂哥……这钱……我……我实在是拿不出来了。
我爸……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唉,你这孩子,就是死脑筋。”
许大茂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算了算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吧,机会就这一次,错过了,可别怪哥没拉你一把。”
说完,他一副“言尽于此”的样子,背着手,哼着小曲儿,溜溜达达地回自己屋去了。
那背影,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与悠然。
阎解山在原地站了很久,首到许大茂家的门帘落下,他才缓缓抬起头。
脸上的懦弱、无助、绝望,像是被风吹走的面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那双锐利眼眸深处,一抹冰冷到极点的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