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一次确认后,林默的咖啡杯从手中滑落,
褐色的液体在实验室冰冷的地板上蜿蜒开来,像一条濒死的、丑陋的蛇。他浑然未觉,
只是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串冰冷、精确到令人窒息的数据。
那不是寻常的太阳耀斑或黑子活动记录,
而是更深层、更本质的衰竭信号——一种他毕生研究太阳物理,
却从未想过会真正观测到的、指向恒星内核能量急剧流失的恐怖曲线。
这条曲线冷酷地向下俯冲,指向一个精确得如同最残忍的判决的时刻:七十二小时后,
太阳将耗尽它最后的光和热,陷入永恒的、冰冷的沉寂。七十二小时。
世界将在三天后坠入永恒的、连绝望都来不及凝结的黑暗深渊。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流瞬间攫住了林默的心脏,狠狠挤压。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那空气灼烧着气管,肺部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踉跄着后退一步,
脊背重重撞在金属仪器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寂静的实验室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
敲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窗外,正午的阳光依旧慷慨地泼洒下来,穿过明亮的玻璃窗,
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刺眼的光斑。那光线如此明亮,如此理所当然,
仿佛在无情嘲笑着屏幕里那个指向终极黑暗的倒计时。林默的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几乎无法控制。他挣扎着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竟让他指尖一缩。他用力攥紧,
指节泛白,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解锁屏幕。通讯录里,“苏晚”的名字排在首位。
他点击拨号,听筒里传来的每一声等待音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他的耳膜上,
震得整个颅腔嗡嗡作响。“喂?”苏晚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耐烦,
背景音里是哗哗的水声和碗碟的轻碰——她大概在收拾午餐后的厨房。“晚晚!
”林默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听我说!没时间了!太阳……太阳要熄灭了!
七十二小时!只有七十二小时了!”他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带着末日将临的惊惶,
试图将那份冰冷的绝望通过电波传递过去。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短暂的死寂后,
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林默!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昨晚熬通宵看你的破数据看傻了吗?还是又在实验室里喝多了咖啡发癔症?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被荒谬打扰的怒火和根深蒂固的疲惫,“太阳熄灭?
你怎么不说地球明天就爆炸?!”“是真的!晚晚!数据不会骗人!我反复确认了!
七百二十一次!你听我说……”林默急切地想要解释,
想要把那份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证据铺陈在她面前。“够了!”苏晚粗暴地打断了他,
声音里压抑已久的怨气如同火山般喷发,“林默!你总是这样!永远这样!
永远在你的数据、你的模型、你的世界里!地球明天炸了都跟你没关系,
只要你的曲线画得漂亮就行!你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这个家?关心过我?
现在又用这种天方夜谭来逃避现实?逃避你该面对的责任?”她的质问像冰锥,
狠狠扎进林默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逃避?
他从未逃避过任何责任,只是他的责任,他肩负的那个关于星辰运转的秘密,太过沉重,
沉重到此刻压垮了他所有解释的力气。“我没疯……晚晚……”他徒劳地嗫嚅着,
声音低得如同梦呓。“我看你就是疯了!要么就是存心不想让我好过!”电话被狠狠挂断,
忙音瞬间吞噬了所有声音,只留下尖锐的余响在死寂的实验室里回荡,如同丧钟的尾音。
林默僵在原地,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那忙音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
压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抬起头,
那些昂贵的、冰冷的仪器——光谱分析仪、高分辨率太阳望远镜阵列、庞大的超级计算机群。
这些曾是他探索宇宙奥秘的眼睛和大脑,此刻却像一群沉默的、无情的旁观者,
记录着他个人的渺小灾难,映照着人类文明即将终结的倒计时。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间淹没了他。他花费半生心血去理解头顶的太阳,
如今却要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清醒地目睹它的死亡,
并承受随之而来的、无人理解的疯狂标签。不行!不能停在这里!
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从绝望的深渊里挣扎出来,暂时压倒了心口的剧痛。林默猛地转身,
动作因为用力过猛而有些踉跄。他冲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一把拉开抽屉,
手指急切地在里面翻找,触碰到一个硬质的笔记本外壳。
那是他记录核心数据和演算过程的硬壳笔记本。他把它抽出来,紧紧抱在胸前,
像抱住唯一能证明自己清白的救命稻草。他冲出实验室,走廊里空无一人,
只有他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奔向隔壁的博士生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叶灵正埋首于一堆论文里,
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专注被打断的茫然。“叶灵!
”林默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他几步冲到她的桌前,
将那本硬壳笔记本“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旁边的笔筒都跳了一下。“看这个!
所有数据!演算过程!就在这里!太阳……太阳核心能量正在发生灾难性衰竭!七十二小时!
最多七十二小时!它就要彻底熄灭了!”他语无伦次,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几乎无法准确地翻开笔记本。叶灵被他从未有过的失态和话语中那骇人的内容完全震住了。
她下意识地接过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本,目光落在林默急切翻开的页面上。
麻写满了复杂的符号、冗长的公式、还有用红笔重重圈出的关键数据和指向最终结论的箭头。
她认得林默的笔迹,也认得这些公式代表的意义。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和林默一样惨白,
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纸张边缘。“林老师……这……这怎么可能?”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没时间解释了!立刻备份所有相关数据!云端!物理硬盘!
越多地方越好!然后……”林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一丝,“然后,立刻回家!
带上你的父母!找最坚固的地下室!囤积所有你能找到的水、食物、药品、电池!
所有能维持生命的东西!快!没时间了!”他的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叶灵,
传递着超越言语的绝望和命令。叶灵看着导师眼中那濒临崩溃却又强行凝聚的意志,
那绝非玩笑的、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胃部一阵痉挛。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猛地抱起那本沉重的笔记本,像是抱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
转身冲向她的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得如同暴雨倾盆。林默转身冲出办公室。
他需要通知更多人。他冲进系主任的办公室,
那里正坐着两位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教授在讨论什么。林默顾不上礼节,冲进去,
挥舞着手机——屏幕上是他刚刚拍摄下来的关键数据图。“张教授!王教授!太阳!
太阳要熄灭了!七十二小时!看这个!证据!”他的声音因为嘶喊而破裂。
张教授推了推老花镜,凑近屏幕看了一眼,眉头立刻拧成一个疙瘩:“林默?
你这图……是新的太阳活动模型?这衰竭曲线也太陡了,不符合任何已知模型啊。
”他的语气带着浓厚的学术质疑。“不是模型!是实时监测数据!核心能量在崩塌!
指数级衰减!”林默急得几乎要跳起来。旁边的王教授叹了口气,摇摇头,
语气带着安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小林啊,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项目申请不顺利?
还是家里有什么烦心事?太阳活动异常是有的,但‘熄灭’……这太耸人听闻了。
科学需要严谨,更需要冷静的头脑。”他拍了拍林默的肩膀,那动作带着长辈式的关怀,
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林默感到彻骨的冰凉。林默感到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他猛地甩开王教授的手,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绝望而扭曲:“严谨?!你们管这个叫严谨?
!等黑暗降临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什么叫严谨了!
”他不再看那两张写满不理解和温和否定的脸,转身冲出了办公室,
门在他身后发出巨大的撞击声。走廊里,几个路过的学生被吓了一跳,投来诧异的目光。
林默视若无睹,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充斥着“理性”和“正常”的、即将毁灭的世界。他跑回自己的车旁,
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钥匙。坐进驾驶座,冰冷的皮革触感也无法驱散他内心的灼烧。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发动车子。他不能垮掉。他还有地方要去。车子疾驰在路上,
窗外是熙熙攘攘的车流,是步履匆匆的行人,是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橱窗和广告牌。
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充满活力,充满了对明天的无知与笃信。林默看着这一切,
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这虚假的繁荣,这无知的平静,像一层薄薄的糖衣,
包裹着即将爆发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巨大的荒谬感和孤独感再次将他淹没。
他仿佛一个行走在闹市中的幽灵,背负着毁灭的预言,却无人能见,无人能懂。他踩下油门,
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他要去见他的父母,他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车子驶入父母居住的那个熟悉的老旧小区。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
在坑洼的水泥路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林默停好车,几乎是跑着冲上了那栋熟悉的单元楼。
敲门声急促得如同鼓点。门开了,母亲温暖而略显惊讶的脸出现在门口:“小默?
今天怎么有空……”她的话没说完,
就被儿子脸上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恐惧和疯狂的苍白神情堵了回去。“妈!爸呢?
”林默挤进门,声音嘶哑。父亲闻声从里屋走出来,
手里还拿着浇花的小喷壶:“怎么了这是?慌慌张张的?”林默顾不上换鞋,
一步跨到客厅中央,眼睛赤红地看着两位至亲:“爸!妈!你们听我说!马上跟我走!
去我那儿!太阳要熄灭了!七十二小时以后!我们得躲起来!地下室!我准备了地方!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从肺里硬挤出来。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母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被深深的担忧取代。父亲皱紧了眉头,放下喷壶,走近几步,
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试图找出任何玩笑或者精神异常的迹象。“小默,
”父亲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还是跟苏晚吵架了?”他伸出手,
想去探儿子的额头,“说什么胡话呢?太阳怎么会熄灭?那是多少亿年……”“是真的!
”林默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猛地避开父亲的手,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数据!
我反复确认了!你们是我爸妈!我骗谁也不会骗你们!没时间了!求求你们,信我这一次!
跟我走!”他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母亲的眼圈瞬间红了,
她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林默冰冷颤抖的手,
声音带着哭腔:“小默……我的儿啊……你别吓妈……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跟妈说……”她显然更倾向于儿子是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
父亲看着儿子眼中那近乎崩溃的绝望,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林默身上见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这恐惧如此真实,如此强烈,
让他准备继续训斥的话堵在了喉咙口。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
客厅里只有母亲压抑的啜泣和林默粗重的喘息。最终,父亲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认命的无奈。“好……好……”父亲的声音异常沙哑,
“我们……我们跟你走。”他转向老伴,眼神复杂,“去收拾点……换洗衣服吧。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相信儿子眼中那份令人心悸的绝望,
尽管那“太阳熄灭”的理由荒谬绝伦。林默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母亲抹着眼泪走进卧室收拾,
父亲则沉默地拿起桌上的降压药瓶塞进口袋。这迟来的、带着巨大疑虑的信任,
像一根脆弱的稻草,暂时将他从溺毙的边缘拉回了一丝。
当林默的车载着沉默不语的父母驶回自家楼下时,夕阳正给楼宇镶上一道刺眼的金边。
他停好车,刚和父母一起走到单元门口,就看到苏晚的车也正好驶入车位。她推开车门下来,
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她的目光扫过林默和他身后神情凝重、提着简单行李的父母,最后定格在林默脸上,
那眼神里的愤怒、失望和被冒犯的感觉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射出来。“林默!
”苏晚的声音如同冰锥,直刺过来,“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
把爸妈都弄来陪你演这场荒唐戏?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都欠你的,
都得围着你那些不着边际的臆想转?”她几步冲上前,胸脯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
“太阳熄灭?你怎么不说玉皇大帝要下凡了!你非要把全家人都拖下水,
搞得鸡犬不宁才满意吗?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逃避现实,逃避我们之间的问题,
你真是让我恶心透了!”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刀子,一刀刀剐在林默心上。
林默父母尴尬地站在原地,父亲想开口劝解:“晚晚,小默他也是……”“爸!妈!
”苏晚猛地打断,声音尖锐,“你们别被他骗了!他就是在实验室里待魔怔了!什么数据?
都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他根本就是不想面对我们婚姻的失败!不想承担一个丈夫的责任!
只会用这种耸人听闻的鬼话来转移注意力!”她越说越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林默!我告诉你!这日子,我受够了!你的疯病,你自己留着吧!
”她说完,狠狠地剜了林默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彻底的失望和决绝。她不再看任何人,
猛地推开单元门,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发出急促而愤怒的声响,一路冲上楼去。几秒钟后,
楼上传来“嘭”地一声巨响,那是家门被狠狠摔上的声音。震得楼道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
惨白的灯光照在林默毫无表情的脸上,也照着他父母写满无措和担忧的面容。林默站在原地,
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苏晚那些尖锐的指责,如同冰冷的毒液,
瞬间冻结了他心中刚刚因父母到来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暖意。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穿过冰冷的单元门,望向楼梯上方那一片寂静的黑暗。
那里曾经是他称之为“家”的地方,此刻却像一个散发着寒意的巨大伤口。他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动作有些迟滞,像一台生锈的机器。
他对父母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爸,妈……先……先去地下室吧。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带着父母绕到楼后,打开通往地下储藏室的厚重铁门。
一股混杂着尘土和霉味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旧家具和杂物,
仅有的光源是天花板上一个昏黄的灯泡。林默的父母看着这阴暗、简陋的环境,
眉头紧紧锁起,但看着儿子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终究没有说什么,
只是默默地把带来的行李放在墙角。安顿好父母,林默没有停留。他像个没有知觉的幽灵,
一步步挪回楼上。家门紧闭。他没有尝试去开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门内,隐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细小的针,扎在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那声音没有让他感到痛苦,只是带来一种更深沉的、无边的空洞。他蜷缩在门外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