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湖心迷踪盛夏的湖荡,白昼的热气被湖水吞吐,蒸腾起一层薄纱似的暖雾。
水生驾着他那条老旧的采莲船,木桨拨开拥挤的莲叶,发出湿漉漉的哗啦声。
船头堆着刚采下的莲蓬,翠绿饱满,散着清甜微涩的香气。日头西斜,
熔金般的光涂抹在水波和莲叶上。水生抹了把汗,抬头望向远处,那边莲叶生得尤其茂盛,
层层叠叠,几乎密不透风,幽深得望不到尽头。一股莫名的牵引力,像水底看不见的丝线,
轻轻拉扯着他的心神。他颈间一枚温润的白玉坠子贴着皮肤,此刻竟微微发起热来。
水生没多想,只当是汗水的缘故,船头一调,便朝着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碧色深处划去。
越往里,水色愈发沉暗,光线被高大的莲叶和茎秆切割得支离破碎。水汽浓重得如同实质,
沉甸甸地压着面颊。四周静得诡异,连平日里聒噪的蛙鸣虫唱都消失了,
只有木桨单调地划开水面,以及莲叶相互摩擦的窸窣声,如同某种压抑的低语。
水生颈间的玉坠,那温热感越来越清晰,像揣着一小团不熄灭的暖火。不知划了多久,
眼前浓稠如墨的雾气毫无征兆地豁然散开。水生猛地屏住了呼吸。
一泓从未见过的、巨大得如同遗世独立的水域铺展在眼前。水面平滑如镜,
倒映着天穹上刚刚升起的一轮巨大得不可思议的圆月,清辉泼洒,
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水银。这光,这月,这水,都带着一种非人间的澄澈和寂静。
水中央,一个人影静静伫立。是个少女。一袭素白得毫无杂质的衣裙,
宽大的袖摆和裙裾无风自动,宛如水底悄然绽放的睡莲。她赤着双足,
就那样安然地踩在光滑如镜的水面上,足踝纤细莹白,竟未激起一丝涟漪。她的脚下,
并非空无一物。一朵硕大无比的莲花正托举着她。那莲花绝非寻常,花瓣层层叠叠,
剔透如最纯净的水晶,又仿佛凝聚了月光本身,流转着一种内蕴的、清冷的银辉。细看之下,
每一片花瓣的边缘,都凝结着细碎的、钻石般的冰晶,在月华下折射出梦幻迷离的光点。
随着少女极其细微的呼吸,整朵巨莲也在极其缓慢地舒展、收拢,如同拥有着生命。
2 月下仙影水生的小船,仿佛被这片奇异水域的静谧所冻结,无声地滑入这月华的领地,
停在离那少女和巨莲约莫三丈远的水面。他完全僵住了,桨还握在手里,却连呼吸都忘了,
只能痴痴地望着。少女缓缓转过头来。那是一张无法用尘世笔墨描摹的面容。
肌肤像是用最上等的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光滑细腻得不见一丝纹理,月光流淌其上,
泛着柔和而遥远的光晕。她的双眸尤其摄人心魄,眼瞳并非漆黑,
而是一种深邃的、仿佛沉淀了千万年湖底星光的幽蓝,
深处又跳跃着两点极细小的、如同凝固月华的银芒。目光沉静,如同这亘古不变的湖水,
里面没有惊讶,没有好奇,
只有一种洞悉万物的、非人的澄澈和……一丝极其遥远、难以捕捉的倦意。她的视线,
越过了水生呆滞的脸,径直落在他颈间。那枚被他体温捂热的白玉坠子,
此刻竟在少女目光的注视下,由内而外透出莹润柔和的白光,温顺地呼应着,
仿佛失散已久的游子终于望见了故乡的灯火。少女的唇边,极其缓慢地,
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淡得如同蜻蜓点水,
却瞬间在她那完美得不似凡人的面容上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悯的生动。她抬起手。
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指尖纤细如初生的嫩笋。指尖朝着水生,
隔着三丈水面,轻轻一点。没有风声,没有水响。水生只觉得颈间猛地一烫!
仿佛有一滴滚烫的熔岩直接烙印在皮肤上!他痛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捂。
指尖触到的玉坠,温度高得惊人,那柔和的白光骤然变得炽烈,穿透了他的指缝,
像一个小小的太阳在他掌心燃烧。一股奇异的热流,顺着玉坠接触的皮肤,
蛮横地钻入他的血脉,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这热流并不灼痛,
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涤荡身心的暖意,驱散了湖上夜雾的微寒,更奇妙的是,
他连日采莲积累的疲惫酸痛,竟在这暖流冲刷下烟消云散。
惊骇压过了最初的惊艳和那暖流带来的舒适。水生猛地抬头,
再次望向水中央那月华中的少女。少女收回了手,指尖那一点微光隐没。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他颈间那枚兀自发光的玉坠上,幽蓝的眼底深处,
那两点银芒似乎微微亮了些许。“凡人。”她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磬轻敲,
又带着冰层碎裂般的清冷质感,清晰地穿透寂静的月夜,
每一个音节都仿佛直接落进水生的心底。“你颈间所悬之物,非是凡玉。
”她的目光终于抬起来,对上水生惊疑不定的双眼,那澄澈如湖水的眼眸里,
清晰地映出他渺小而惶恐的身影。“那是我百年前,遗落于此间的一缕灵髓。”灵髓?百年?
这两个词如同巨石投入水生的脑海,激起滔天巨浪。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前滚烫的玉坠,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玉坠,是阿爷临终前郑重交到他手里的,说是祖上偶然得之的护身符,
能辟邪保平安。阿爷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温润的玉面时,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虔诚和笃信。
百年前的灵髓?阿爷从未提过,这湖荡深处,竟藏着这样的秘密?
还有眼前这踏水而立、非仙即妖的少女……无数念头在脑中冲撞,混乱得如同被惊扰的蜂巢。
水生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问,你究竟是谁?灵髓又是什么?
为何百年后会在我的颈上?可所有的疑问,在对上少女那双仿佛能洞穿时光的幽蓝眼眸时,
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少女不再言语。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足下的水晶巨莲随着月光的流转,无声地起伏,如同呼吸。点点微光般的冰晶花粉,
从花瓣边缘飘散开来,在清冷的月辉中飞舞,如梦似幻。她的目光从水生身上移开,
投向更遥远的水域深处,那完美的侧颜在月光下勾勒出清冷的弧线,
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寂和悠远。仿佛她并非站在水生眼前,而是伫立在时光长河的彼岸,
隔着百年的尘埃与迷雾,偶然投来一瞥。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水生的心脏,
一点点收紧。眼前所见,早已超出了他十八年湖荡生涯所能理解的范畴。
知的禁忌传说、颈间这滚烫得邪乎的“灵髓”……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叫嚣着两个字:逃离!
水生猛地打了个寒颤,那点因暖流带来的舒适感荡然无存。他几乎是凭着本能,
双手死死抓住船桨,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猛划!木桨粗暴地劈开平滑如镜的水面,
打破了这方月下秘境的绝对寂静。小船像受惊的鱼儿,猛地向后蹿去,船身剧烈摇晃,
溅起大片水花。水生不敢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只知道拼命地划,
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那片浓雾的入口,朝着他熟悉的人间烟火划去。身后,
那笼罩一切的月华清辉,那巨大的水晶莲花,还有莲花上白衣胜雪的少女身影,
都在船桨搅起的混乱水波和越来越浓的雾气中,迅速模糊、黯淡,最终被彻底吞没。
浓雾重新合拢,冰冷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蛙鸣虫唱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耳边。
水生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一场溺毙的噩梦中挣扎出来。
他颤抖着手摸向颈间,那玉坠的温度已降了下来,恢复成往日的温润,静静贴着他的皮肤,
仿佛刚才那灼热的光芒和奇异的暖流只是一场幻觉。他回头望去,
身后只有熟悉的、在暮色中摇曳的无边莲叶,哪里还有什么奇异水域和月光少女?
3 灵髓之谜水生失魂落魄地回到岸边,将小船胡乱系在歪脖子柳树下。村里炊烟袅袅,
饭菜的香气和孩童的嬉闹声飘荡在傍晚的空气中。这熟悉的人间烟火,
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虚幻的隔膜。他步履虚浮地穿过村巷,对打招呼的村人视若无睹,
径直回到自己那间临水的小屋。这一夜,水生辗转难眠。黑暗中,
玉坠灼烫的光芒、还有那句“百年前的灵髓”……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交织。
恐惧如同退潮后露出的礁石,坚硬而冰冷。然而,在那恐惧的缝隙里,一些别的东西,
如同水底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一种被天降机缘砸中的、近乎眩晕的狂喜。仙缘!
这是活生生的仙缘!若那少女真是传说中的莲花仙子,她口中的“灵髓”是何等宝物?
若能得她指点一二,或是……水生不敢深想,但掌心仿佛还残留着玉坠发光时的滚烫触感,
那驱散疲惫的奇异暖流更是真切无比。这力量,若能为他所用……更深的,
是一种被命运选中的隐秘兴奋。百年前遗落的灵髓,为何偏偏落在他家?
为何阿爷郑重交给他?为何他今日又鬼使神差地划入了那片禁地?冥冥之中,岂非自有天意?
他水生,难道真是被上天眷顾,注定要与这湖中仙灵结缘之人?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疯长,
压过了最初的恐惧,烧得他浑身滚烫。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微明。
当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窗棂,落在他脸上时,水生猛地坐起身。
眼底因一夜未眠而布满血丝,但深处却燃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他决定了。那片仙境,
那莲花仙子,那改变命运的机缘……不能只属于他一个人!他要让全村人都看到,都见证!
他要带人回去!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他飞快地跳下床,胡乱抹了把脸,
冲出小屋,直奔村中央那棵老槐树下。清晨的村口已有不少人,扛着农具准备下地,
或是在井台边汲水洗漱。“水生?这一大早的,撞鬼啦?
”有人见他气喘吁吁、两眼发直的样子,打趣道。水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
脸上因激动和某种隐秘的得意而泛起红光。他挥舞着手臂,声音因亢奋而有些变调,
刻意拔高,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鬼?我遇见神仙了!就在湖心!真正的莲花仙子!
踏着水,踩着月亮一样的大莲花!她还跟我说话了!”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扛锄头的放下了锄头,打水的停下了辘轳,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
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水生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胡咧咧啥呢?
”村东头的王麻子第一个嗤笑出声,他向来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采莲采昏头了吧?
还莲花仙子?我看你是让日头晒出癔症了!”“就是!水生,大白天的别说梦话!
”旁边几个汉子也跟着哄笑起来。水生的脸涨得更红了,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他急切地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那枚贴身佩戴的白玉坠子。“我没胡说!你们看!
这就是证据!仙子亲口说的,这玉坠是她百年前遗落的什么‘灵髓’!她一指,它就发光!
滚烫!还能治病!我昨天累得半死,被那光一照,浑身力气都回来了!真的!
见:巨大的水域、凝固的月光、水晶般的巨莲、白衣赤足的少女……还有那玉坠神奇的感应。
他的话语颠三倒四,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狂热和细节。
尤其当他说到玉坠发光发热的神异之处时,不少人脸上的嘲笑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惊疑和好奇。“真有这么神?”一个老汉眯着眼,盯着水生颈间的玉坠。
“这坠子……好像是水生他阿爷传下来的吧?老水头当年是说过,
这东西不一般……”“发光发热?还能治病?”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小声嘀咕,
眼中流露出渴望。她怀里的孩子正发着低烧,小脸通红。“莲花仙子……咱们这湖荡里,
老辈人倒是有过传说……”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开始交头接耳,
浑浊的眼睛里闪烁起敬畏的光芒。质疑声渐渐被嗡嗡的议论和某种被点燃的贪婪渴望所取代。
王麻子虽然依旧撇嘴,但眼神也不由自主地瞟向水生脖子上的玉坠,
那温润的白色在晨光下似乎真的流转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光泽。“带我们去看看!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对!带路!是真是假,亲眼瞧瞧不就知道了!
”“若真是仙家福地,说不定能求点仙药仙丹……”“找到宝贝大家分!
”人群瞬间被点燃了。好奇、贪婪、对神迹的狂热崇拜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汹涌的浪潮。
王麻子见势,也把怀疑抛到了脑后,顺手抄起靠在槐树边的一把磨得锃亮的鱼叉:“走!
水生带路!真有仙家宝贝,咱们也开开眼!”“走!找仙子去!”“带上家伙!
万一有什么护宝的精怪呢!”人群轰然响应。
男人们纷纷回家抄起趁手的家伙——鱼叉、柴刀、削尖的竹竿,
甚至还有几把锈迹斑斑的猎铳。女人们也顾不得家务,抱着孩子、扶着老人,紧紧跟在后面。
整个村子像一锅烧沸的水,在一种盲目的、混杂着敬畏与掠夺欲的狂热驱使下,
浩浩荡荡地涌向湖边。4 群情激愤水生被簇拥在人群最前面,像个凯旋的将军,
心中的恐惧早已被众人的拥趸和即将揭晓“真相”的激动彻底淹没。他指着昨夜归来的方向,
声音因亢奋而尖利:“这边!就在那边!雾最深的地方!”十几条大小不一的船只,
载着几乎全村的人,像一群闯入禁地的贪婪鬣狗,在水生模糊的指引下,搅动着浑浊的湖水,
朝着那片被浓雾笼罩的幽深莲荡进发。水生驾着他的小船冲在最前,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既期待着再次踏入那片月华仙境,向众人证明自己的“仙缘”,
又隐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即将亵渎某种神圣的恐慌攫住。他拼命划桨,
船头破开浓稠的水汽,身后是村人嘈杂兴奋的呼喊和船桨拍打水面的混乱声响。“到了!
就是这里!”水生猛地停桨,指着前方雾气略显稀薄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穿过这片雾,
就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小船率先冲出了浓雾的边缘。没有凝固的月华,
没有平滑如镜的巨大水域,更没有那朵流转着水晶光泽、托举着白衣仙子的巨莲。
眼前依旧是这片熟悉的、被无数采莲船反复蹂躏过的湖荡。
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折断的莲茎、破碎的荷叶,以及一些被丢弃的、腐烂的莲蓬。
空气中弥漫着湖水特有的腥气,混杂着水草腐烂和淤泥的味道。
几艘破旧的采莲船歪歪斜斜地系在靠近岸边的木桩上,船身布满青苔和水渍。这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