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抽打在张宇宇的脸上、身上,浸透了厚重的城主锦袍,寒意刺骨。
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喷着响鼻,蹄铁踏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发出黏腻的噗嗤声。
二十名亲卫沉默地拱卫着他,如同移动的铁壁,但铁壁之下,是同样紧绷的神经和难以抑制的恐惧。
越靠近宇城北门,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恶臭就越发浓烈,混合着雨水的土腥和焦糊味,形成一种地狱入口般的死亡气息。
终于,他们冲到了距离北门护城河吊桥约莫五十步的地方。
李石头猛地勒住马缰,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城主大人!
不能再近了!
您看!”
张宇宇勒住马,抬眼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眼前的景象,足以让最勇敢的战士心胆俱裂。
曾经熟悉的北门城楼,此刻己完全笼罩在一种非人的恐怖氛围中。
那道巍峨的城门紧紧关闭着,但巨大的门板上布满了新鲜的、深刻的撞击凹痕和一道道长长的、沾满黑红色污迹的抓痕,仿佛有无数疯狂的野兽曾在此反复冲击撕挠。
瞭望塔上,那股象征死亡的黑烟依旧在翻腾。
而最骇人的,是城墙上。
借着城头气死风灯微弱摇曳的光,还有偶尔划破苍穹的惨白闪电,张宇宇清晰地看到,垛口后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影。
不,那绝不能称之为“人”!
它们穿着破烂的、沾满泥污和深色污渍的布衣——那是棚户区贫民最常见的装束。
但它们的动作彻底扭曲了人的形态。
有的僵硬地来回走动,步伐拖沓而沉重,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有的如同野兽般西肢着地,趴在城墙上,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动着,浑浊发黄、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城下;更多的则聚集在垛口边缘,伸出它们枯槁、皮肤青灰溃烂、指甲漆黑尖长的手臂,徒劳地、疯狂地向着城外虚空抓挠着,喉咙里持续不断地发出一种低沉的、令人血液凝固的“嗬嗬…嗬嗬…”声。
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片沉闷的、来自地狱的合唱,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张宇宇和每一个亲卫的耳中。
城墙的夯土墙面上,布满了新鲜的、触目惊心的爪痕!
一道道、一片片,深深刻入泥土,纵横交错,如同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刮擦过。
雨水冲刷着那些爪痕,带下浑浊的泥浆,露出下面更深、更狰狞的伤口。
整段城墙,仿佛一个巨大的、正在腐烂流脓的活物!
“老天爷…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一个年轻亲卫的声音带着哭腔,握刀的手抖得厉害。
“是…是城里的百姓?
他们…他们怎么了?”
另一个老兵脸色惨白,声音干涩。
张宇宇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
那城墙上的爪痕,每一下,都像是抓在他的心上!
那是他的子民!
是他张氏一族世代守护的宇城百姓!
如今却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在这冰冷的城墙上,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守城的兄弟呢?
王统领!
赵校尉!
回答我!”
张宇宇猛地仰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风雨和那片“嗬嗬”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充满了绝望的期盼。
他多么希望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能从城头回应他!
回应他的,只有更加狂躁的“嗬嗬”声。
城墙上那些扭动的身影似乎被他的喊声***到了,抓挠的动作更加疯狂。
其中一个穿着破烂布衣、身形佝偻的“人”,猛地将半个身体探出了垛口,它青灰溃烂的脸上,一只眼球己经腐烂脱落,黑洞洞的眼窝流着黄绿色的脓液,另一只浑浊发黄的眼球死死锁定张宇宇的方向,布满黑色血痂的嘴巴大张着,发出更加尖利的嘶嚎!
“大人小心!”
李石头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拔刀挡在张宇宇身前。
张宇宇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麻木。
就在这时——嗖!
一道黑影带着破风声,从那个探身嘶嚎的怪物上方猛然坠落!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闷响。
那东西重重砸在张宇宇马前十步左右的泥水里,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和泥点。
张宇宇和亲卫们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那是一个…头颅。
一个穿着顺天军制式皮甲的头颅!
颈部的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生生撕咬下来的,残留着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碎肉和断裂的惨白颈骨。
那张脸,张宇宇再熟悉不过!
正是他麾下北门守备副将,陈大勇!
一个憨厚忠诚、酒量惊人的汉子!
此刻,他那张曾经黝黑朴实的脸上,皮肤呈现出死尸般的青灰色,并且布满了蛛网般的黑紫色血管,如同某种邪恶的纹身。
他的嘴唇乌黑翻卷,露出同样发黑的牙龈。
最恐怖的是他的眼睛——眼球极度凸出,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瞳孔扩散到极致,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白色,里面倒映不出任何活人的光彩,只有纯粹的、对血肉的疯狂渴望!
即使脱离了身体,那头颅的嘴巴竟还在无意识地开合着,喉咙深处发出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嗬…嗬…”声!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张宇宇和他的二十名亲卫。
只有冰冷的雨声,城墙上疯狂的“嗬嗬”声,以及泥水中那颗头颅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弱的嘶气声。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每个人的心脏,并狠狠咬下!
“呃…呃啊!”
一个心理承受能力稍弱的年轻亲卫再也无法忍受,胃部剧烈抽搐,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退!
保护大人!
快退!”
李石头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他几乎是本能地勒转马头,用身体挡在张宇宇的马前,手中的长刀指向城墙,手臂却在剧烈颤抖。
张宇宇坐在马背上,身体僵硬如铁。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泥水中那颗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狰狞如恶鬼的头颅。
陈大勇那凸出的、灰白的、毫无生气的眼珠,仿佛还在与他对视。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危险!
那不是敌人!
那根本不是可以用刀剑和勇气去战胜的东西!
那是…瘟疫?
是诅咒?
是来自九幽地狱的恶鬼?!
“嗬…嗬…”泥水中的头颅,那微弱的嘶气声如同地狱的嘲讽。
张宇宇猛地一勒缰绳,黑色的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撤!”
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沙哑到极点的字眼,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和无力感。
他猛地调转马头,不再看那城墙上的地狱景象,不再看那颗昔日袍泽的头颅,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夹马腹!
“驾——!!!”
黑色的战马如同受惊的狂龙,驮着失魂落魄的张宇宇,疯狂地冲向来路。
二十名亲卫如梦初醒,也纷纷调转马头,紧随其后,马蹄践踏起更高的泥浪,每个人都恨不得肋生双翅,逃离这人间地狱的边缘。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屈辱的泪水,模糊了张宇宇的视线。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堵他从小攀爬、嬉戏、引以为傲的古老城墙,此刻变成了一道真正的、隔绝生死的深渊。
而他的宇城,他视为家园的宇城,就在那深渊之后,正被无法理解的恐怖彻底吞噬。
而他,宇城的城主,却只能像个懦夫一样,在城外仓皇逃窜。
这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如同城墙裂缝中渗出的墨绿毒液,冰冷地浸透了他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