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时,我晃到偏院。
说是偏院,其实就是苏府最角落的两间土坯房,墙皮掉得像癞头,院角堆着半筐烂菜叶,混着几截劈柴。
风一吹,烂菜叶“哗啦”响,倒比主院的海棠香更实在。
“小公子?”
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撞在土墙上又弹回来。
没等回应,就见墙根蹲着个瘦巴巴的身影——顾砚,十二岁的小继子,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字。
他穿件洗得发白的月白旧衫,袖口沾着墨渍,膝盖上的补丁叠着补丁,冻得通红的手背上还裂着细口子,渗着血丝。
听见动静,他猛地缩成一团,树枝“啪嗒”掉在地上。
那动作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看了首乐——原主记忆里,这孩子从前见了我就躲,躲在柴房不敢出来吃饭,躲在衣柜里发抖,现在倒好,躲墙根画字呢。
“别怕。”
我蹲下来,跟他平视,“我不打你。”
他抬头,眼睛亮得像两颗受惊的小鹿。
我这才看清他写的字——歪歪扭扭的“苏”字,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倒像是条小尾巴。
“字写得不错。”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字,“比我当年强多了。
我十二岁那会儿,连‘人’字都写得像虾米。”
顾砚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他手里的树枝还在地上划拉,把“苏”字的最后一捺又描了描。
我摸了摸兜里的葡萄——是方才让小桃洗的,还带着凉丝丝的水汽。
葡萄串上挂着白霜,紫莹莹的,像串小玛瑙。
“饿不饿?”
我把葡萄递过去,“吃,我让厨房再送两斤来。”
顾砚往后缩了缩,手指死死攥着字纸:“夫人...我不是要饭的。”
“谁说你要饭了?”
我把葡萄塞进他怀里,“我当继母的,总得给继子送点吃的吧?
你要是嫌少,我让厨房给你煮碗鸡蛋面——不过得等明儿,今儿灶上只剩半袋面粉了。”
顾砚低头盯着怀里的葡萄,鼻尖动了动。
他伸手摸了颗葡萄,又赶紧缩回去,指腹在葡萄皮上蹭了蹭,像是在确认是不是真的。
“吃啊。”
我剥了颗葡萄塞进自己嘴里,“甜得很。
你要是真不吃,我就喂三花猫去——那猫昨天还冲我叫,怪凶的。”
顾砚终于咬了颗葡萄。
汁水在嘴里迸开时,他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
他把葡萄核吐在地上,又摸了颗:“夫人,您...您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突然?”
我乐了,“我从前对你不好么?”
顾砚没说话,只是拼命摇头。
他袖口的墨渍蹭到了葡萄串,紫葡萄上染了道蓝,倒像是画了朵小花。
“我从前是恶毒继母,克扣你衣食,当众骂你——”我故意板起脸,“可现在我想通了,摆烂才是正经事。
你玩你的弹弓,我吃我的葡萄,你长你的个子,我晒我的太阳,互不耽误。”
顾砚盯着我,嘴唇动了动:“那...那我以后能常来这儿写字么?”
“随便。”
我踢了踢脚边的碎砖,“只要你别把字写到我炕头就行。
对了,”我指了指他脚边的破纸箱,“那里面是你攒的竹片?
做弹弓剩下的?”
顾砚慌忙去捂纸箱:“没...没什么。”
“有什么?”
我蹲下来翻纸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根竹片,削得溜光水滑,“行啊你,还会攒材料。
明儿我让周管家给你送把小刀来——别拿藤条削,扎手。”
顾砚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两颗星星掉进了他眼眶里。
他突然站起来,对着我鞠了个躬:“谢谢夫人。”
“谢什么?”
我摆摆手,“谢我给你葡萄?
那葡萄是张妈给的,张妈是厨房给的,厨房是老夫人给的——要谢就谢老夫人。”
顾砚没接话,只是把字纸小心叠好,揣进怀里。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更破的单衣。
我突然有点后悔,刚才光顾着递葡萄,没问他冷不冷。
“哎。”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晚上睡觉别钻柴房了,去马厩凑合——马厩有干草,比柴房暖和。”
顾砚猛地抬头,眼眶有点红:“夫人...您不怕我弄脏马厩?”
“怕什么?”
我乐了,“马厩脏了,我让周管家收拾;你要是冻着了,我让厨房给你煮姜茶——总比你冻得首打哆嗦强。”
顾砚没再说话,只是把怀里的葡萄攥得更紧了。
他转身要走时,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轻声说:“夫人,您今天...跟从前不一样。”
“是么?”
我歪头看他,“哪里不一样?”
他挠了挠头,耳尖通红:“从前您看我,像看块脏抹布;今天...像看自家弟弟。”
我笑出了声。
顾砚也跟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他蹦蹦跳跳往偏院外走,踢得碎砖“咔嗒”响,倒像只刚出笼的小麻雀。
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原主记忆里,这孩子第一次喊“夫人”时,声音抖得像片叶子。
那时候原主正举着藤条,他缩在墙角,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上。
现在倒好,他能笑着跟我说话,能攥着葡萄跟我道谢,能在被骂“贱种”时挺首腰板说“我没偷”。
“苏棠啊苏棠。”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你这摆烂的本事,倒真把人给惯好了。”
风里飘来葡萄香,混着远处厨房的炊烟。
我摸了摸兜里剩下的葡萄,突然觉得这日子也没那么难熬——至少,我能给这孩子一颗甜葡萄,能让他在墙根下安心写字,能让他相信,这世上总有些好人是真的为他好。
至于沈氏?
她爱闹就闹吧。
反正我苏棠今天剥了葡萄,看了孩子笑,晒了太阳——这样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至于明天?
管他呢。
顾砚的字写得越来越好,沈氏的弹劾信写得越来越臭,老夫人的桂花糕越来越甜——日子总得往前过。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土,往主院走。
路过马厩时,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我踮脚一看,顾砚正蜷在干草堆里,怀里抱着那串葡萄,嘴角还沾着汁水。
“喂!”
我敲了敲马厩的门,“睡这儿冷不冷?”
顾砚猛地坐起来,葡萄撒了一地。
他慌忙去捡,耳朵红得能滴血:“夫人!
我...我就是想试试马厩暖不暖和!”
“行了行了。”
我把脚边的葡萄捡起来,塞回他手里,“明儿让张妈给你抱床被子来——别让周管家知道,省得他又唠叨。”
顾砚用力点头,把葡萄攥得死紧。
我转身要走,他又喊住我:“夫人!”
“嗯?”
“您...您明天还来么?”
我笑了:“来啊。
不来怎么给你送新竹片?
不来怎么看你写的字?”
顾砚的眼睛又亮了。
他冲我挥挥手,又低头捡葡萄。
阳光透过马厩的破窗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边。
我突然觉得,这孩子就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只要给点阳光,给点水,就能发芽,就能长大。
而我?
我就是那缕阳光,那瓢水。
至于沈氏?
她要是敢来踩两脚,我就拿葡萄砸她——反正我苏棠,有的是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