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邦邦的杂粮饼终究没能捂热。
在兵丁和无数双写满惶恐的目光注视下,披散着几缕枯黄乱发、脸色蜡黄的少女——容昭,甚至没机会把饼藏起来,就被两个如临大敌、面孔紧绷的士兵,像提线木偶般一左一右牢牢架了起来。
动作算不上粗暴,但那铁钳般冰冷生硬的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服意味,足以让任何试图反抗的念头瞬间熄灭。
她单薄的肩胛在士兵的钳制下显得格外脆弱,深陷的眼窝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像一潭死水,既无恐惧也无悲愤。
她像个等待被拖去屠宰场的牲口,唇线紧抿,下颚绷得死紧,沉默地被带离了那条熟悉的、被恐惧与流言发酵得如同霉烂布匹的小巷,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贫民窟,以及一地破碎的、关于安稳苟活的幻梦。
朔风城的地牢深嵌在城守府衙最阴冷、最偏僻的石基深处。
扑面而来的寒意不是空气里的凉,而是能钻进骨头缝里的湿冷,混着浓重的陈腐霉味、尿臊酸气,还有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铁锈剥落时散发的腥气,那是长年累月的刑具和不见天日的血腥味混合的气息。
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高墙上开凿的几个巴掌大的透气孔,吝啬地漏下一点昏沉、几乎无法分辨时刻的天光,像垂死的眼睛,勉强勾勒出牢房粗粝石壁上狰狞的、苔藓斑驳的轮廓。
容昭被身后一股大力推搡着踉跄跌入其中一间牢房。
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带着沉重而冰冷的不祥回音,将铁门锁死。
身后足有半尺厚的石板门“轰隆”一声沉沉合拢,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和外界所有的声息瞬间被彻底隔绝。
纯粹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沉重粘滞、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将她吞没。
在这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中,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牙齿因寒冷或惊悸而发出的、难以抑制的打颤声。
那袋硬得能敲碎牙的杂粮饼,连同那块标注着“丙柒叁”的木牌,都成了这场闹剧中一个可笑的注脚,被草草丢弃在她脚边散发着潮腐气息的冰冷草堆里。
她无力地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粗糙石壁,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缓缓滑坐到同样刺骨的地面上。
没有徒劳的挣扎,也没有绝望的哭喊,只有一股沉重的、如同铅块坠入深海的疲惫感,像冰冷刺骨的地下暗潮,无声无息地漫过她的西肢百骸。
又是这样。
每一次,只要是她存在的方寸之地,意外如同跗骨之蛆,总会接踵而至。
最终,所有冰冷的目光和沉重的罪责,都会如同无形的巨石,稳稳砸在她这枯瘦的肩膀上。
三年前,京城钦天监那场搅动风云的滔天祸事是如此。
如今,在这流放她的苦寒边城朔风,命运的嘲弄竟如此相似,带着令人齿冷的熟悉。
名为“灾星”的烙印,如同刻在灵魂上的诅咒,似乎比她这个仍在喘息、挣扎的活人更加真实可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被黑暗无限拉长的时辰,也许只是几个因绝望而显得格外漫长的刻钟。
通道尽头,由远及近,传来沉稳、清晰、带有独特韵律感的脚步声。
这声音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被丈量过,靴底敲击在湿滑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嗒”声,在这死寂如坟墓的空间里激起空洞的回响,如同某种宣告,或者倒计时。
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容昭,身体几不可察地再次蜷缩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刺猬,试图用最小的体积将自己藏匿。
她将干枯而失去血色的脸更深地埋入弯曲的臂弯里,仿佛想隔绝那越来越近的声音,以及声音带来的无形压力。
脚步声最终停在了牢房门外,精确地定位在她所在的囚笼之外。
**生锈铁链哗啦作响的解锁声刺耳地响起,沉重的铁栅栏门被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如同指甲刮过岩石的摩擦声。
一道颀长的身影无声无息地靠近入口,完全遮蔽了透气孔透进来的那点可怜微光,将更深沉、更凝滞的阴影投射在蜷缩着的容昭身上,将她连同那片小小的空间一并纳入其掌控之中。
城守萧决站在门口。
他己经换下了巡视时彰显身份的锦绣官袍,穿着一身暗青色、紧身利落、便于行动的劲装武官常服。
这身装束完美勾勒出他宽肩窄腰、颀长挺拔的身形,更透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干练与冷硬。
他手里提着一盏黄铜风灯,昏黄跳跃的火苗在他轮廓深邃的脸庞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他的鼻梁高挺,眉骨下的双眼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锐利如鹰隼,此刻正居高临下、带着审视的冰冷,扫视着角落阴影里那个卑微的囚徒。
那目光的寒意,比这地牢本身更为凛冽,带着足以洞穿人心的力量。
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
萧决迈开长腿,从容地走进狭小的牢房,军靴踏地的声音在封闭的石壁间被放大,敲打在人的神经上。
他随手将那盏灯搁在石壁内侧一个天然的、稍作修整的凹槽里。
微弱的光线稍稍亮了一些,如同舞台上微弱的追光,勉强照亮了容昭身前一小片潮湿反光的地面,以及她脚边那几块冷硬如石、无人问津的可怜杂粮饼。
“容昭?”
他的声音在空旷石室特有的回音下响起,低沉而有磁性,却如同冰层碰撞,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纯粹是为了确认一个身份。
埋在臂弯中的人影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刚刚被惊醒。
容昭缓缓抬起头。
她散乱的发髻早己无法维系,几缕黑发被冷汗粘在苍白如纸的颊边,如同枯死的藤蔓。
在昏暗光影的衬托下,她的脸瘦得脱了形,更显得那双 曾经或许明亮 的眼睛大而空洞,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荒芜和死寂,如同熄灭了星辰的永夜。
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说说看,”萧决走到她面前几步远的位置停住,保持着一个审问者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足以构成威压,又不会因过分靠近而显得轻佻。
那距离确保他能清晰地捕捉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鹰愁涧的事,你知道多少?”
容昭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干涩,带着经历巨变后的虚弱和恰到好处的惊惶:“小民……小民不知道……大人明鉴……” 她一边说着,纤瘦的身体随之微微颤抖,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小民当时……就在巷子里,大人面前……天谴……小民怎么可能……咳咳……” 她适时地剧烈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随着咳嗽耸动,如同一枝在狂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充满了易碎感。
她抬手捂住嘴,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萧决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仿佛耗尽生命力般的咳嗽场面,眼神没有丝毫动容或怜悯的变化,深沉得如同古井无波。
他甚至显示出一种近乎残酷的耐心,沉默地等待着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自行平息。
一阵剧烈的、几乎令人担心她会背过气去的喘咳后,容昭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软软地靠回冰冷的石壁上,急促地喘息着。
就在她因咳嗽而身体前倾、动作幅度变大的瞬间,借着风灯那不甚明亮却足够锐利的黄色光线,萧决如鹰隼般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一丝异常:她那只没有蜷缩在身前、因咳嗽而略微扬起的左臂,手肘以下大半截袖子湿答答地紧贴着小臂,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深褐色——那是未干的、带着某种粘土的泥土痕迹!
而就在那片沾了湿泥的袖管内部,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小坚硬的东西在灯下极其微弱地反了一下光,如同萤火般一闪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视觉的错觉!
那绝不是泥土的反光,倒像是……某种金属片之类东西折射的微光?
萧决的目光在那一闪而过的微光上极其短暂地凝固了半瞬,眼神深处掠过一道寒芒,随即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忽然踱开一步,靴尖在地面潮湿的枯草上碾过,发出 细微的簌簌碎裂声。
他绕着容瑟缩的那个角落缓缓走了半圈,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如同山岳倾轧般的压迫感。
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的间隙上。
“天谴?”
他忽然开口,如同冰珠砸在铁盘上。
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充满讽刺意味的弧度,让那张冷峻的脸上带上了一丝嘲弄的意味。
“一道莫名其妙的落雷?
一道刚刚好裂在运粮马车下的地缝?”
他顿住脚步,身形微微前倾,带着俯视的姿态,目光如钩,刺向容昭始终低垂着、仿佛不堪重负的头颅,“容昭,容家曾是世袭钦天监,掌观天象,察地动星辰。
天象变化莫测或有其理,可这‘恰逢其时’的地动……”萧决的声音危险地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仿佛看穿一切的、冰冷的洞悉感,仿佛贴着容昭的耳膜滑过,激起一阵看不见的寒栗:“你比我更清楚,这世间除了所谓神罚,还有一种东西,叫……”他刻意顿了顿,吐出两个清晰而冰冷的字,“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