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清梦扰砚又来了。当意识从沉睡的深海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托起时,
沈时砚的心,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沉。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那个纠缠了他近十年的,清宫旧梦。周围,是熟悉的、高耸入顶的巨大书架,
它们像一排排沉默的巨人,安静地矗立在昏暗的光线里。空气中,
股独有的、混合了陈年书卷的霉味、名贵木料的沉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御墨的清苦气息。
这里是文渊阁。沈时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就像他不知道,
自己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地,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
回到这个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清代皇家藏书阁。他的“视线”,穿过一排排书架,最终,
定格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一个女子。她身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的常服,没有繁复的刺绣,
只在袖口处,用银线勾勒出几朵清雅的兰草。她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绾起,
乌黑如瀑,衬得她的脖颈,愈发纤细白皙。她正站在一排巨大的、几乎与屋顶同高的书架前,
踮起脚尖,伸长手臂,似乎在努力够取最高处的一函书册。她的身形纤弱,
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和以往无数次梦境一样,沈时砚看不清她的脸。她的面容,
始终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如同被水汽浸润过的宣纸般的迷雾之后。可这一次,不一样了。
梦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真实。他甚至能看清,女子因为用力,
而微微泛红的耳垂;能看清,她那双握着书架边缘的、如削葱根般的手指,
因为紧张而微微蜷曲。然后,她似乎放弃了。她缓缓地,转过身来。这一次,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继续在书海中焦急地寻觅。而是,径直地,
“望”向了沈时砚所在的方向。那层笼罩在她脸上的迷雾,似乎,变淡了一些。
沈时砚的心脏,骤然停跳。他终于,得以窥见那双,在过去三千多个夜晚里,
反复出现在他梦中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明亮,像一泓秋水,
倒映着窗外朗朗的星河。可在那片清澈的秋水之下,
却又蕴藏着深不见底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哀愁与急切。
那不是一种属于后宫女子的、幽怨的哀愁。而是一种,更宏大、更纯粹的,
类似于一个科学家,在眼睁睁看着真理被谬误取代时,所流露出的、痛心疾首的悲哀。
她就那么“看”着他。她没有开口,梦境里,始终是一片死寂。
可沈时砚却能清晰地“听”到,她用那双眼睛,在对他进行着无声的、一遍又一遍的呐喊。
那呐喊里,有求助,有期盼,有警示,还有一种,
他无法理解的、跨越了时空的、巨大的悲悯。沈时-砚想要回应。他想开口问她,你是谁?
你在找什么?你为什么,总要闯入我的梦里?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就像一个被钉在原地的、无力的幽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光芒,
一点点地,被一种更深的、名为“绝望”的黑暗所吞噬。然后,她对着他,缓缓地,
摇了摇头。那是一个充满了疲惫与不甘的、放弃的动作。紧接着,整个世界,
开始剧烈地晃动。书架,宫殿,星空……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投入水中的墨迹,
迅速地、扭曲地,消散了。“不!”沈时砚猛地从床上坐起,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冷汗,
早已浸透了他的睡衣,黏腻地贴在后背上。窗外,天色刚刚泛起鱼肚白,晨光熹微。
可他的世界里,依旧被梦境中那巨大的、无边的黑暗所笼罩。他又一次,在凌晨五点,
被同一个梦,惊醒。他捂着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梦中女子那双眼睛,那充满了哀愁与急切的眼神,
像两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不是第一次了。
从他考入大学,第一次系统地接触到那些古籍善本开始,这个梦,
就成了他生命里一个无法摆脱的、诡异的伴生品。一开始,梦境是模糊的,断续的。
他只当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作为一个信奉科学、逻辑至上的准文物工作者,
他试图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去解构这个梦。也许,那个女子,
是他被压抑的、对某种古典美的向往?也许,那座藏书阁,是他对知识殿堂的敬畏与渴望?
他试着去分析,去解释,去为这个非理性的梦,找到一个理性的出口。可随着时间的推移,
梦境,却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具有攻击性。它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它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充满了强烈情感的“她”。她的哀愁,她的急切,
开始穿透梦境的壁垒,直接作用于沈时砚的情绪。每一次醒来,
他都会感到一种巨大的、莫名的悲伤,仿佛自己刚刚失去了一个无比重要的东西。
这已经超出了心理学能解释的范畴。这是一种……侵蚀。沈时砚起身,走到卫生间,
用冰冷的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自己的脸。镜子里,映出了一张年轻、清秀,
却又带着浓重黑眼圈和一丝神经质疲惫的脸。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个荒谬的念头,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我是不是……病了?不是身体上的病。而是精神上的。
一种,无法被仪器检测出来,无法被科学定义的,诡异的“病”。这个念头,
让他感到一阵发自骨髓的恐惧。他是一个古籍修复师。他的工作,
要求他必须拥有绝对的冷静,绝对的理性和绝对的耐心。他要用自己的手,
去抚平那些被时间蹂躏过的、脆弱的纸张。他的世界,
应该是由放大镜、手术刀、毛笔和化学试剂构成的,一个严谨而有序的世界。他不能“病”。
一旦他承认自己“病了”,那么他引以为傲的、整个赖以生存的逻辑世界,都将瞬间崩塌。
他关掉水龙头,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洗手台上。他做出了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不能再被动地,被这个梦境所牵引,所折磨。他要反击。他要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去反击。
他要用更高强度的、更精密的、更需要全神贯注的现实工作,去压制它,去驱散它。
他要让自己的大脑,被那些需要被修复的、真实不虚的文物所填满,
不给那个虚无缥缈的清宫旧梦,留下一丝一毫盘踞的空间。他要用现实,去战胜虚无。
打定主意后,沈时砚感到内心那股翻涌的恐慌,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换好衣服,
比往常提前了一个小时,走出了家门。清晨的北京,空气清冽。他没有开车,
而是选择步行前往那个他工作了五年的地方。那座宏伟的、承载着六百年历史的,紫禁城。
他相信,当他走进那座全世界最宏大、最真实的“现世”之中时,一切虚无的鬼魅,
都将退散。他不知道的是,他正一步步,走向那个,他试图逃离的梦境的……源头。
2 第二章:画中惊鸿现实,是一味有效的、强力的镇定剂。当沈时砚穿过午门,
踏上那条被六百年岁月磨砺得光滑如镜的金砖时,他感到内心那股因梦境而起的翻涌与恐慌,
确实被一种更宏大、更厚重的气场所压制了下去。这里是故宫。
一个由朱墙、黄瓦、汉白玉栏杆和无数沉默的殿宇构成的,巨大的、凝固的时间容器。
在这里,个人的烦恼与幻觉,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他工作的文保科技部,
位于故宫的西路,一个不对游客开放的区域。穿过几重幽深的宫门,喧嚣的人声被彻底隔绝,
剩下的,只有风拂过殿角铜铃的微响,和自己清晰的脚步声。“哟,时砚,
今儿怎么来这么早?”修复室的老师傅,张师傅,正端着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
看到他时有些惊讶。“睡不着,就早点过来看看。”沈时砚笑了笑,
将私人的情绪完美地隐藏起来,换上了那副严谨、专注的工作面孔。“年轻人,觉少。
”张师傅呵呵一笑,也没多问,继续去摆弄他那些宝贝工具了。沈时砚穿上白大褂,
戴上口罩和手套,走进自己的工作台。
那是一个被各种精密仪器、化学试剂和专业工具包围的、仿佛外科手术台般的地方。在这里,
他就是绝对的主宰。他今天要处理的,是一卷康熙年间的《多罗贝勒行猎图》,
画芯因为受潮而出现了大面积的霉斑和脆化。这是一项需要极致耐心和专注的工作。
他必须用最小的镊子,一点点地揭取霉菌;用最精准的配比,
调制出与古画纸张酸碱度完全一致的修复液;用最轻柔的手法,将破损的纤维重新归拢。
整个上午,沈时-砚都沉浸在这种与时间的微观搏斗之中。他的大脑,
被各种数据和操作步骤所填满,再也没有一丝缝隙,留给那个虚无缥缈的清宫旧梦。
他要用现实战胜虚无的策略,似乎,奏效了。下午,他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库房那边,
有一批前些年从各地博物馆调拨过来的、损毁严重的清宫旧藏字画,
需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点、分类和建档,并对其中几幅有抢救价值的,进行初步的修复评估。
这是一个枯燥而繁重的活儿。那些画,大多残破不堪,有些甚至只剩下碎片。
它们的作者不详,来历不明,在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上,都被判定为“待考”,
常年被堆放在库房的角落,无人问津。沈时砚却接下了这个任务。他需要这种枯燥,
需要这种繁重。他要用这种最纯粹的、机械的现实,来将那个梦境的影子,从自己的脑海里,
彻底碾碎。故宫的库房,位于地底深处,阴冷,干燥,
空气中永远飘浮着一股陈年木箱和防虫药剂混合的味道。一排排巨大的、金属的文物柜,
像沉默的军队,整齐地排列着。沈时砚推着一辆小车,根据档案编号,
找到了那批被标记为“待考”的画卷。它们被随意地堆放在一个巨大的樟木箱里,
像一群被历史遗弃的孤儿。他将画卷一卷卷地取出,小心翼翼地,
在铺着白色宣纸的长条案上展开。大部分画,都已惨不忍睹。山水画的皴法,
因为纸张的断裂而变得支离破碎;花鸟画的色彩,因为霉变而显得污浊不堪;人物画的五官,
更是模糊得如同鬼影。沈时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清点、拍照、记录。他的表情,
平静而专注,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法医,在处理一堆无名的尸骸。直到,他展开了箱底的,
最后一卷画。那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库房里那台除湿机单调的嗡鸣声,
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都消失了。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
停止了跳动。那是一幅立轴的人物肖像画。画芯的材质是绢本,因为年代久远,
绢丝已经发黄、变脆,画面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折痕和几块巨大的水渍。画中,没有背景,
只有一个女子,安静地,坐在一方绣墩之上。画上的颜料,已经褪色得十分严重。
女子身上那件宫装的颜色,几乎已无法分辨。她的面容,也因为绢丝的断裂和污损,
而显得模糊不清。这本该是,一幅和之前那些残破画卷一样,平平无奇的“废品”。可是,
沈时砚,却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僵在了原地。他不需要看清那模糊的五官。
他不需要分辨那褪色的衣裳。只一眼。只一眼,他就认出来了。是她。就是她!
那独特的气质。那种仿佛与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薄纱的、清冷的疏离感。那种虽然端坐着,
却依旧能让人感受到的、纤弱的身形。以及,那虽然模糊,
却依旧能穿透百年岁月、直击他灵魂深处的……眉眼神韵。与他梦中那个,在文渊阁里,
焦急地寻找着什么的身影,分毫不差!“轰——”沈时砚感觉自己的大脑,
像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掀起了滔天巨浪。他引以为傲的理性,他信奉的科学,
他刚刚建立起来的、用以对抗梦境的坚固堤坝,在这一刻,被这幅画,
这幅来自现实的、不容置疑的物证,冲击得,瞬间,土崩瓦解。这不是巧合!这个世界上,
绝对,不可能有如此惊悚的巧合!他颤抖着,几乎是扑到了长条案前。他的眼睛,
像一台最高精度的扫描仪,贪婪地、疯狂地,搜寻着画上的每一个细节。他要寻找证据。
寻找一个,能将这幅画,与现实世界联系起来的证据。款识?没有。印章?没有。题跋?
更没有。整幅画,干干净净,就像画中人一样,没有任何能证明她身份的、世俗的标记。
它就像一个幽灵,一个不该存在于此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影子。沈时砚不死心。
他戴上高倍放大镜,将光源调到最亮,一寸一寸地,在画上搜寻。他的呼吸,
因为紧张而变得急促。就在他即将绝望的时候,他的目光,
定格在了画中女子那只交叠在身前的、左手的袖口处。那里的颜料,因为水渍的浸润,
而剥落得尤其严重,露出了底下绢本的底色。而在那片发黄的绢丝之上,沈-砚看到了一点,
极其微小的,非同寻常的痕迹。那不是颜料。那是一点,反射着金属光泽的……金线。
是刺绣。是有人,曾用金线,在这件素雅的宫装袖口上,
绣上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作为个人印记的纹样!纹样因为年代久远和损毁,
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但它,存在着!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将这个梦中的幽灵,
拖拽回现实世界的……锚点!沈时砚感到一阵狂喜,紧接着,
又是一阵更深的、让他不寒而栗的战栗。他知道,当他发现这根金线的瞬间,他的人生,
就已经被彻底改变了。他不再是那个被动接受梦境侵蚀的受害者。他变成了一个,
主动踏入迷宫的,解谜人。他缓缓地,直起身。目光,再次与画中那双模糊的眼睛,对视。
这一次,他不再感到恐惧。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的决心。“你是谁?
”他对着那幅画,对着那个纠缠了他十年的梦境,对着那个被历史尘封的、不知名的灵魂,
用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郑重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我,一定会找到你。
”3 第二章:画中惊鸿现实,是一味有效的镇定剂,但药效有限。当沈时砚穿过午门,
踏上那条被六百年岁月磨砺得光滑如镜的金砖时,内心那股因梦境而起的翻涌,
确实被紫禁城宏大而肃穆的气场压制了下去。可那只是压制,而非驱散。
梦中女子那双哀愁的眼睛,像一抹无法拭去的残影,始终悬浮在他意识的背景之中。“哟,
时砚,今儿怎么来这么早?”修复室的老师傅,张师傅,正端着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
看到他时有些惊讶。“梦做得不好,醒得早。”沈时砚没有过多掩饰,
他知道在张师傅这样的老人面前,任何伪装都显得班门弄斧。“年轻人,心思重。
”张师傅呵呵一笑,也没多问,只是指了指里间,“正好,
库房那边下午要提一批待考的残画出来,你先去把库房的钥匙领了,
下午跟我一块儿去清点清点。”“好嘞。”沈时砚应了一声。这是一个枯燥的活儿。
那些被判定为“待考”的画,大多残破不堪,作者不详,来历不明,
常年被堆放在库房的角落,无人问津。整理它们,就像在历史的垃圾堆里翻找,耗时耗力,
还未必有任何发现。若是往常,沈时砚或许会觉得这差事无趣。但今天,
他却 strangely 乐于接受。他需要这种纯粹的、机械的、无需思考的劳动,
来将那个梦境的影子,从自己的脑海里暂时清空。故宫的库房位于地底,阴冷而干燥。
当那扇沉重的铁门被打开时,一股混合着陈年木箱和防虫药剂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排排巨大的金属文物柜,像沉默的军队,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下午,
沈时砚跟着张师傅,找到了那个堆放着残画的巨大樟木箱。“都是些没名没款的,
有些还是从别处调拨来的,乱得很。”张师傅一边说,一边将画卷一卷卷地取出,
“你负责清点、拍照,我来做初步的损毁状况记录。”沈时砚点点头,有条不紊地开始工作。
他将画卷小心翼翼地在铺着宣纸的长条案上展开,拍照,记录编号。大部分画,
都已惨不忍睹。山水画的皴法因纸张断裂而支离破碎;花鸟画的色彩因霉变而污浊不堪。
他的表情平静而专注,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法医,在处理一堆无名的历史遗骸。他的策略,
似乎奏效了。当他完全沉浸在这种重复性的工作中时,那个梦,似乎真的退远了。直到,
他展开了箱底的,最后一卷画。画卷展开的瞬间,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异象。
它和之前的那些残画一样,安静、破败。画芯是绢本,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黄变脆,
画面上布满了折痕和水渍。画中,只有一个女子的背影,她似乎正坐在窗前,眺望着什么。
可就在沈时砚准备举起相机,例行公事地拍照时,他的动作,忽然僵住了。他的目光,
被画中女子身上那件宫装的颜色,牢牢地吸住了。那是一种月白色。
一种因为岁月侵蚀和颜料褪色,而显得有些灰败的、淡淡的月白色。就是这个颜色。
与他梦中那个女子所穿的,一模一样。沈时砚的心,猛地一沉。他放下相机,
戴上高倍放大镜,俯下身,仔细地观察着画面。画中人的脸,是侧对着观者的,
而且因为污损而模糊不清。但那独特的、清冷孤高的坐姿,
那纤细的、仿佛不胜衣力的肩颈线条,
那用一根玉簪随意绾起的、如瀑般的长发……梦境的碎片,开始与眼前的现实,一片片地,
诡异地,重叠在一起。这不是想象。这是一种,
基于他无数次修复经验的、对画作风格和人物神韵的、近乎本能的直觉判断。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从画中人身上移开,
开始疯狂地寻找画作本身的信息。款识?没有。印章?没有。题跋?更没有。整幅画,
干干净净,就像一个被刻意抹去了所有身份信息的“幽灵”。“时砚?怎么了?
”张师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没……没什么,张师傅。”沈时砚直起身,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就是觉得这幅画的绢,
好像跟咱们库里常见的清代宫绢不太一样,想多看看。”“哦?拿来我瞧瞧。
”张师傅来了兴趣。沈时砚小心翼翼地,将画捧了过去。张师傅戴上老花镜,对着灯光,
仔细地端详了半天,又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绢丝的边缘。“嗯……你小子,眼还真毒。
”张师傅点了点头,“这确实不是官造的贡品宫绢。
倒像是南边苏杭一带民间织坊里出来的上等品。能用这种料子画像的,想来也不是一般人。
可惜了,毁成这样,作者和画里的人是谁,怕是永远都没人知道了。”说完,
张师傅便将画还给了他,继续去整理别的残卷。可“不是一般人”这五个字,却像一颗石子,
在沈时砚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巨浪。他重新将画铺在案上,目光如炬。他相信,
只要是人画的,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他的视线,最终,
定格在了画中女子那只搭在膝上的、左手的袖口处。那里的颜料,
因为水渍的浸润而剥落得尤其严重,露出了底下绢本的底色。而在那片发黄的绢丝之上,
沈时砚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非同寻常的痕迹。那不是颜料。那是一点,
反射着幽微光泽的……金属丝线。是刺绣!沈时砚感到自己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立刻从工具箱里,取出了那支便携式的紫外荧光笔。他关掉工作台的顶灯,在黑暗中,
将紫光笔的光束,对准了那个袖口。在幽蓝色的光线下,那个原本已经完全无法辨认的纹样,
奇迹般地,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是一个字的轮廓。一个清雅的,秀丽的,
带着独特韵味的……“兰”。沈时砚呆呆地看着那个字,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
都被瞬间抽干了。他缓缓地,靠在冰冷的工作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他知道,一切,
都已无法回头。那个纠缠了他十年的梦,那个在梦中向他投来哀愁目光的女子,
不再是虚无的幻影。她,是真实存在过的。她有她的故事,有她的徽记,有她的名字。而他,
沈时砚,一个生活在数百年后的、普通的古籍修复师,不知出于何种无法解释的原因,
被她选中,成为了唯一一个,能将她从历史的尘埃中,重新唤醒的人。他缓缓地,直起身。
目光,再次与画中那双模糊的眼睛,对视。这一次,他不再感到恐惧。他的眼神里,
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决心。“兰……”他对着那幅画,对着那个被历史遗忘的灵魂,
用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郑重地,念出了第一个,属于她的音节。“我,
一定会找到你的全部。”4 第三章:兰芷之痕兰。这个字,像一粒投入静水深潭的石子,
在沈时砚的心中激起了连绵不绝的涟漪。它是一个符号,一个徽记,更是一把钥匙,
指向了那段被历史深埋的、黑暗的甬道。接下来的几天,
沈时砚将自己完全沉浸在了对这个字的追寻之中。
他以“研究清代宫廷服饰纹样与特殊工艺”为名,申请了查阅相关典籍的权限。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张师傅和部门领导都予以了支持,只当他是年轻人,业务上肯钻研,
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并非为了撰写一篇学术论文,
而是为了破解一个纠缠他十年的梦。他首先一头扎进了最权威、最浩瀚的官方史料之中。
他调阅了所有清代后妃的起居注、册封宝册,甚至是内务府的用度档案。
他试图在那些枯燥的、由朱笔和墨迹构成的记录里,找到任何与“兰”字相关的蛛丝马迹。
然而,结果却是一片令人绝望的空白。从太祖努尔哈赤,到末代皇帝溥仪,
清廷册封过的所有后妃中,有名号为“兰”的,寥寥无几。而这几位,要么年代对不上,
要么画像存世,与他手中的这幅画,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她就像一个幽灵。
一个在官方史料中,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地、彻底地抹去了所有存在痕迹的,无名幽灵。
正史的道路,被堵死了。沈时砚没有气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历史,
从来都不只有一副面孔。被权力书写的光明正史之下,
还隐藏着另一部由私人笔记、野史传说、甚至坊间流言构成的,晦暗不明的“里历史”。
那里,往往才藏着最接近人性的答案。他改变了策略。他不再执着于官方的名录,
而是将目标,转向了那些不被主流史学界重视的,浩如烟海的故纸堆。
他开始查阅清代文人的笔记小说。那些书中,记录了大量宫廷秘闻,真假难辨,
却也为后人留下了官方史料之外的另一种视角。
他开始翻看当时在京的西方传教士的书信和日记。那些来自异域的眼睛,
往往能看到一些被国人自己所忽略的、有趣的细节。
他还开始研究清代宫廷的服饰、纹样、甚至刺绣的针法流派,试图从这些“旁门左道”中,
找到关于那个“兰”字纹样的蛛丝马迹。这是一个极其浩大且枯燥的过程。
他就像一个在沙漠里淘金的人,每天都要筛选掉无数吨无用的沙砾,
只为寻找那一点点可能存在的、微弱的金光。修复室的灯,常常彻夜不熄。张师傅看在眼里,
只当他是为了评职称,在拼命写论文,偶尔会劝他一句:“时砚,别太拼了,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沈时砚只是笑笑,不做过多的解释。他无法解释。他无法告诉任何人,
他正在做的,不是为了职称,不是为了论文,而是为了一个,在梦中向他投来哀愁目光的,
不知名的灵魂。这天晚上,当他正在整理一批康熙年间的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时,一个词条,
忽然跳进了他的视线。……上赐西洋‘法兰绒’,命绣坊仿其纹样,
另制‘兰芷纹’内衬……兰芷纹。沈时砚的心,猛地一跳。
他立刻调取了所有关于“兰芷纹”的资料。这是一种在康熙朝晚期,
昙花一现的宫廷内部流行纹样,取“兰芷之芬芳,君子之德”的寓意。但奇怪的是,
这种纹样,并未在当时的官方服饰典制中留下任何记录,只在造办处的几次用料采买档案里,
被一笔带过。仿佛,它是一种小范围的、不被官方承认的“私人定制”。
而就在他查阅其中一份档案的附页时,他在一行不起眼的、关于金线用料的记录旁,
看到了一个负责监造此事的,内务府官员的名字。那个官员,姓梁。
5 第四章:高墙之言梁。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姓氏,此刻,
却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在沈时砚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历史研究,
最怕的不是没有线索,而是线索链的中断。而这个姓氏的出现,
将“兰芷纹”这个孤立的、物化的线索,与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活生生的人,连接了起来。
那个康熙朝的内务府官员,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尘埃,早已无从追寻。但是,
在当今的清史学界,提到“梁”这个姓氏,却有一个任何人都无法绕开的名字。梁文博教授。
国内首屈一指的清史专家,故宫博物院的终身顾问,一个在学术界如同泰山北斗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