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的气氛比炉膛还闷。
粗麦面包和腌肉嚼在艾瑞克嘴里如同木屑,父亲汉克坐在对面,沉默得像块冷却的铁砧,只有偶尔瞥向儿子时,眼神锐利如刀。
昨夜墙角的染血胸甲和清晨的议论,像冰冷的铁锈味弥漫在两人之间。
“今天,”汉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把那堆修补的农具都做完。
后院的柴火劈了,炉膛的灰清干净。
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艾瑞克腰侧——那里空荡荡的,“那把花哨玩意儿,收起来。”
艾瑞克握着木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发白。
他抬起头,首视父亲的眼睛,那里面跳动着压抑的火焰:“父亲,它只是一把剑。
我打造的剑。”
“剑就是用来杀人的!”
汉克的声音陡然拔高,一掌拍在粗糙的木桌上,震得陶碗嗡嗡作响,“你想杀谁?
还是想被谁杀?
看看汤姆送来的那玩意儿!”
他指向角落那件血迹斑斑的破烂胸甲,“那就是下场!
铁砧家只出铁匠,不出亡命徒!
收起你的妄想,老老实实打你的铁!”
“打铁不是我的全部!”
艾瑞克霍然站起,胸口剧烈起伏,年轻的脸上混合着愤怒和委屈,“我有这双手,我能打造它,我也能用它保护该保护的东西!
我不想一辈子只对着犁铧和马蹄铁!”
“保护?”
汉克冷笑一声,带着深深的嘲弄和疲惫,“你拿什么保护?
凭你那点庄稼把式?
外面世界的凶险,比炉膛里的火猛一万倍!
它能把你连皮带骨烧成灰烬!”
“不试试怎么知道!”
艾瑞克梗着脖子,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试?”
汉克的眼神陡然变得冰冷而锐利,那是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属于铁砧铺主人的威严,“代价就是你的命!
艾瑞克·铁砧,你给我记住,只要你还在这屋檐下一天,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收起那破剑,***的活!
否则……”话未说完,一阵急促、惊恐的拍门声如同冰雹般砸在铁匠铺厚重的橡木门板上,伴随着一个变了调的嘶喊:“汉克!
汉克老哥!
开开门!
出事了!
出大事了!”
是“老瘸腿”汤姆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汉克眉头一拧,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刚才的怒火瞬间被警惕取代。
他猛地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
艾瑞克也立刻跟了过去,心脏莫名地揪紧了。
门闩刚被拉开,汤姆就像一截被狂风折断的朽木般撞了进来。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那条跛腿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块沾满泥泞和暗红血迹的破布,看样式,似乎是某个冒险者斗篷的碎片。
“镇…镇子西边!
黑石溪谷那边!”
汤姆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怖的景象,“‘银鬃’的人…他们…他们没清理干净!
还有!
还有一只更大的!
疯了!
全疯了!”
“慢点说,汤姆!”
汉克一把扶住几乎瘫软的汤姆,声音沉稳有力,试图安抚他,“什么还有一只?
更大的什么?”
“掘地鼹!
变异的!
比‘银鬃’宰掉那只还大一圈!”
汤姆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颤抖地指向西边,“它…它追着逃散的‘银鬃’残兵冲出来了!
就在镇子西边的磨坊附近!
老天爷啊,那畜生…那畜生一口就把断后的那个小伙子…咬…咬成了两截!”
他举起手中染血的破布碎片,声音凄厉,“血…到处都是血!”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艾瑞克的脊背。
磨坊!
那是离镇子中心很近的地方了!
西莉亚大婶一家就住在磨坊旁边!
还有那些在溪边玩耍的孩子!
汉克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看向墙角那件染血的胸甲,又看向门外骚动起来、开始传来惊恐尖叫的街道。
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铁匠铺。
“该死的!”
汉克低吼一声,转身就冲向铺子内侧的角落。
那里,在堆放杂物的阴影里,立着一柄巨大的双手战锤,锤头布满陈旧的凹痕和暗红的斑点,锤柄被磨得油亮。
那是汉克年轻时在王国边境军团服役时用过的武器,早己蒙尘多年。
他一把抓住冰冷的锤柄,沉重而熟悉的触感让他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一种久违的、属于战士的凶悍光芒。
“艾瑞克!”
汉克头也不回地厉声喝道,“锁死铺门!
待在屋里!
一步也不准出去!”
他扛起那柄与他体格相衬的巨锤,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父亲!
我跟你去!”
艾瑞克几乎是脱口而出,身体己经下意识地向前冲了一步。
磨坊…西莉亚大婶…那些孩子…恐惧和一种强烈的冲动在他胸腔里猛烈冲撞。
“胡闹!”
汉克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儿子,那眼神像要把他钉在原地,“你去送死吗?
给我老实待着!
看好铺子!”
那语气是命令,是不容置疑的铁律,更是一个父亲在危难时刻对儿子最原始的保护本能。
说完,他不再看艾瑞克,扛着巨锤,像一头发怒的棕熊,推开铺门,大步流星地冲入了外面混乱喧嚣的街道。
汤姆也慌忙跛着脚跟了出去。
沉重的铺门在艾瑞克眼前“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混乱,也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死死困在原地。
父亲的怒吼、汤姆的哭喊、镇民们惊恐的尖叫、远处隐约传来的野兽咆哮和令人牙酸的木头碎裂声……所有声音都透过门缝钻进来,像无数根针扎进他的耳朵。
他僵硬地站着,身体微微颤抖。
父亲最后那一眼,充满了担忧、愤怒,还有……决绝。
墙角那件染血的破烂胸甲,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无声地诉说着冒险者残酷的结局。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一步也不准出去!
父亲的话像铁锤砸在他心上。
可是……西莉亚大婶慈祥的笑容在他眼前闪过,她总是偷偷塞给他刚出炉还热乎的面包。
还有磨坊旁边小溪里,那几个总爱朝他做鬼脸、笑声清脆的顽皮小鬼……就在此时,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惨叫猛地穿透了所有嘈杂,清晰无比地刺入艾瑞克的耳膜!
那声音的方向……正是磨坊!
紧接着,是几声零星的武器撞击声和一个男人带着惊恐的怒吼,但那吼声很快被一声更加狂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兽嚎淹没!
艾瑞克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那惨叫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猛地扭头,目光死死钉在墙上!
那里,悬挂着他亲手打造的短剑。
冰冷的剑身在铺内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一层幽暗却异常锐利的光泽。
剑格精巧,剑柄的皮绳缠绕得一丝不苟,等待着主人的掌握。
一步也不准出去!
染血的胸甲……破碎的冒险者……西莉亚大婶的尖叫……孩子们的哭声……父亲扛着巨锤冲出去的背影……两股力量在他脑中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布满铁屑和煤灰的地面上。
突然,一声更加清晰、更加接近的房屋倒塌的轰隆巨响,伴随着更加密集的哭喊声传来!
那声音,离铁匠铺似乎只有两条街了!
“不——!”
艾瑞克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那声音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冲破一切桎梏的决然!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规训,在眼前可能发生的惨剧面前,轰然崩塌!
他像一头挣脱了锁链的猎豹,猛地冲向墙壁!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粗糙的手掌毫不犹豫地、紧紧地握住了那冰冷而坚实的剑柄!
“呛啷——!”
一声清越无比的龙吟响彻铁匠铺!
短剑被艾瑞克用力拔出!
冰冷的剑光瞬间照亮了他年轻的脸庞,那上面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愤怒,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毅!
炉火在他眼中疯狂跳跃,映照着出鞘的剑锋,也点燃了他灵魂深处压抑己久的火焰。
他不再看那紧闭的铺门,不再想父亲的禁令,不再顾忌染血胸甲的警告。
他的目光穿透墙壁,仿佛看到了磨坊边的惨状。
他猛地转身,不是冲向大门,而是冲向后院!
那里有一扇通往小巷的侧门!
“等着我!”
艾瑞克咬着牙,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不知是对谁说的。
他握着短剑的手稳定而有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短剑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奇异地驱散了最后一丝迷茫,带来一种血脉相连的掌控感和决心。
这柄他亲手锤炼、赋予灵魂的武器,此刻成了他唯一的倚仗,也点燃了他生命中第一次真正属于自己的战斗意志。
他像一道沉默的闪电,猛地撞开后院的侧门,身影瞬间没入了外面混乱而危险的世界。
身后,炉膛里的火焰依旧在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在为它的年轻主人送行,也预示着石锤镇这个平凡的清晨,将永远被改变。
冰冷的短剑第一次离开墙壁,不是为了展示,而是为了……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