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锤镇的清晨,总是被铁匠铺里第一声锤响唤醒。
“铛!
铛!
铛!”
沉重、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穿透薄薄的晨雾,敲在每一个镇民的心上。
声音来自镇子东头的“铁砧”铺子。
铺子里,炉火熊熊,将巨大的砖石墙壁映照得一片橘红,热浪扭曲着空气,连角落堆积的煤块都显得模糊不清。
汗珠像小溪一样,从老铁匠汉克·铁砧古铜色、布满疤痕和厚茧的脊背上滚落,砸在滚烫的铁砧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瞬间消失无踪。
他正对付着一块烧得通红的蹄铁坯子。
肌肉虬结的手臂每一次挥动那柄沉重的锻锤,都带起沉闷的风声。
汗水浸透了他粗糙的亚麻背心,紧贴在身上。
“腰沉下去!
手腕别软!
眼盯着落点!”
汉克头也不抬,声音像他敲打的铁块一样又硬又沉,是对着铺子另一角那个稍显单薄的年轻身影说的。
“是,父亲。”
艾瑞克·铁砧应了一声,声音清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也在挥锤,锻造着一批农具的部件。
动作精准,落点稳定,显示出从小浸淫此道的扎实功底。
但若仔细看,会发现他年轻的眼睛里,少了几分父亲那种对金属与火焰近乎虔诚的专注,反而藏着一股被炉火压抑着的、跃跃欲试的光。
艾瑞克的目光,偶尔会飘向挂在铺子内侧墙上的一把武器——那是他昨晚偷偷完工的作品。
不同于常见的厚重长剑或笨重的战斧,它线条流畅而内敛,刃长不过一臂多一点,剑身狭窄,闪着冷冽的寒光。
剑格设计精巧,护住了握柄的手,剑柄上缠着细密的皮绳,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打磨。
这是一柄短剑,一件真正的、用于战斗的凶器,而不是铁砧铺子里惯常出产的农具或门环。
“艾瑞克!”
汉克停下锤子,抹了把脸上的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心不在焉!
那块犁铧尖都要被你砸歪了!
想什么呢?
想着后山那些吓唬小孩的野狼,还是酒馆里醉鬼吹嘘的冒险故事?”
他大步走过来,拿起艾瑞克正在锻打的铁块,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哼,力道倒是够了,就是魂没在这上面!
打铁是安身立命的本事!
别整天琢磨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刀剑舔血的日子,不是我们这种人该想的!”
艾瑞克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胸腔里憋着一股气:“父亲,我打得好犁铧,修得好车轮,可这不代表我只能打这些!
您看看我打的短剑……”他指向墙上那把闪耀着独特光泽的武器,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和倔强。
汉克顺着他的手指瞥了一眼那把短剑,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眼神里却没有多少意外,只有更深的失望和一种顽固的忧虑:“花里胡哨!
中看不中用!
打农具能养活一家人,打那玩意儿能干嘛?
卖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最后不知道死在哪个臭水沟里的冒险者吗?”
他指着铺子角落里一个刚被送来的破烂胸甲,上面沾着暗红的、己经干涸的血迹和几道狰狞的撕裂口,“看看!
今天早上‘老瘸腿’汤姆送来的!
说是昨天在镇子西边林子里捡到的。
一个二阶的战士,装备比这好不了多少,被一群发狂的利爪獠猪撕碎了!
连个全尸都没找回来!
这就是你向往的生活?
嗯?”
那件染血的破烂胸甲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艾瑞克心头。
他脸色白了白,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锤柄,指节发白。
铺子里一时间只剩下炉火“噼啪”的燃烧声和父子之间无声的、沉重的对峙。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喧嚣的声音从铺子外的大街上传了进来。
“……嘿,听说了吗?
‘银鬃’佣兵团的人回来了!”
“回来了?
这么快?
他们不是接了清理黑石溪谷里那些烦人的掘地鼹的任务吗?”
“是回来了,不过灰头土脸的!
听说损失了两个好手!
那群掘地鼹里出了个变异的大家伙,速度奇快,爪子带毒!
他们的盾战士反应慢了点,当场就被开了膛!
要不是他们团长够猛,硬拼着受伤把那玩意儿宰了,估计还得折人!”
“啧…公会这次给的情报也太离谱了!
报酬就那么点,差点把命搭进去!”
“谁说不是呢!
冒险者这碗饭,看着风光,那是拿命在填啊!
不过话说回来,‘银鬃’团长的剑是真快,那一下,唰!
变异鼹的脑袋就飞了……”议论声渐渐远去,但留下的信息却像冰冷的针,扎在艾瑞克耳中。
又死人了。
为了一个清理鼹鼠的任务。
情报失误,报酬低廉,生命如同草芥。
汉克也听到了外面的议论,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起水瓢灌了一大口凉水,然后把水瓢重重地顿在旁边的木墩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没有再训斥艾瑞克,只是用一种混合着疲惫、担忧和深深无奈的眼神看了儿子一眼。
那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
“看到了?”
汉克的声音低沉沙哑,“这就是外面世界的真相。
不是拿着闪亮的剑,喊着响亮的口号就能赢的。
是血,是命,是断掉的骨头和永远回不了家的人。
老老实实守着这铺子,守着这炉火,有什么不好?”
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艾瑞克的肩膀,那力道沉得让艾瑞克身体晃了晃,“记住,艾瑞克,铁砧家的根,就在这炉火旁,就在这铁砧上。
别让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迷了眼,也丢了命。”
说完,老铁匠不再看他,转身走向炉膛,拿起火钳,专注地翻弄起里面的铁块,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只有那佝偻却依然显得强壮的背影,和炉火中跳跃的、映照着他脸上深刻皱纹的光芒,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父亲沉甸甸的忧虑和固执的守护。
艾瑞克站在原地,肩膀还残留着父亲手掌的沉重感。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常年打铁而布满茧子、指关节粗大的双手。
这双手能精准地控制锤子的落点,能感知金属在高温下的微妙变化,能打造出坚固耐用的农具和……锋利的短剑。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那把挂在墙上的短剑上。
冰冷的金属反射着炉火的暖光,流线型的剑身似乎在无声地呼唤着什么。
外面冒险者惨死的消息和父亲沉重的背影交织在一起,在他年轻的胸膛里翻腾。
是恐惧?
是退缩?
还是……一种更加炽热、更加不甘的反抗?
他不想像那个死去的二阶战士一样,穿着破烂的铠甲,无声无息地死在肮脏的泥地里,连名字都很快被人遗忘。
他也不想……一辈子困在这方小小的、充满汗味和铁锈味的铺子里,日复一日地敲打着犁铧和马蹄铁,首到像父亲一样,脊背被炉火和岁月压弯。
炉火在汉克专注的锻打下跳跃、咆哮,发出沉闷的“铛铛”声,像是敲打着命运的节拍。
艾瑞克默默地拿起锤子,继续砸向那块未完成的犁铧尖,每一次落锤,都异常用力,仿佛要将心中翻涌的、难以名状的躁动和决心,狠狠地砸进这顽铁之中。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滴落在通红的铁块上,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无踪。
只有那双眼睛,在炉火的映照下,深处那簇不安分的火苗,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幽深,更加执着。
那挂在墙上的短剑,在热浪中微微嗡鸣,像是在回应着年轻主人心中无声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