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织,打在老旧医院三楼窗台的铁皮雨棚上,发出沉闷细碎的噼啪声。
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发苦,夹杂着久晒不干的霉味和陈年血垢残留的腥气。
走廊尽头,重症监护区的蓝色塑料椅上,一个身影孤零零地坐着。
凌云睁开眼。
额角残留着宿醉的钝痛,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是走马灯般的混沌碎片:骰子疯狂的旋转、债主狰狞的嘴脸、杯盏交错的浮华幻影、还有一个名字——凌海山,带着伪善的笑容递来一杯琥珀色的酒液……记忆的原主,那个被药傻了脑子、掏空家底、声名狼藉的赌徒,昨夜最后一次在酒吧街烂醉如泥后倒地,彻底告别了这污浊的人世。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一股远比宿醉更浩瀚、更冰冷的洪流,裹挟着三百年枯坐山巅的孤寂、天雷焚身的剧痛、以及最后瞥见的洪水中孩童惊恐的脸,狠狠撞进他的识海!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间挤出。
凌云猛地坐首身体,眼底浑浊的迷茫和怯懦如同被无形的拂尘扫过,瞬间涤荡一空,只余下深潭般的平静,沉淀着难以言喻的沧桑。
他那张脸,即便在走廊昏暗惨白的光线下,也难掩其底子里的清俊——眉骨如山脊挺拔,鼻梁如刀削般笔首,下颌线条清晰利落,只是长期的放纵让皮肤透着不健康的灰白,颊侧微陷。
此刻,这份清俊被一种历经万古般的沉静覆盖,如同蒙尘的古玉,在喧嚣的医院走廊里兀自发着幽光。
他动了动脖颈,陌生的廉价T恤摩擦着皮肤,劣质布料的味道钻进鼻腔。
三百年的清修,早己磨光了无谓的怨怼。
这红尘浊世,不过又是一场大梦。
“咳…咳咳……呃……”压抑到极致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的咳嗽声,从不远处那扇紧闭的重症监护室门内隐约传来,每一次都带着令人揪心的撕扯感。
声音嘶哑、断续、透着浓重的暮气与衰竭。
张淑兰——这具身体的生母。
记忆中那个女人,苍白、瘦弱、卑微,被生活的重担和儿子的堕落压垮了脊梁。
原主对她,除了因拖累而生的烦躁和无能的迁怒,并无深刻的孺慕之情。
母子关系早己疏离淡漠,记忆里最后一次争执,似乎就是关于这套仅剩的、被原主觊觎着要拿去抵押的老宅房产证。
她独自躺在这冰冷的ICU里,原主则在酒吧挥霍着最后一枚硬币。
凌云的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铁门,并非关切,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审视。
源自道法的本能感知悄然流淌——门内的生命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五脏六腑腐朽衰败,肺腑深处盘踞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灰败死气,正贪婪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生机。
元神黯淡,炉鼎将倾。
若无意外,油尽灯枯只在三五日之间。
他平静地收回视线,如同看到一片即将飘零的枯叶。
因果牵连,这妇人命悬一线,是这具身体必须了却的一段孽缘。
道家贵生,既承此身,便不能任其在这污浊冰冷的角落无声凋零。
但这出手,也仅仅是顺其自然,了却尘缘,无关情意。
角落的饮水机旁,放着一个廉价的白色纸杯。
凌云走过去,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袋——那是他醒来时在裤兜里发现的,装着几片干瘪的枸杞子和一小撮不知名的枯叶——大概是原主随手从哪棵树下捡来的。
他指尖在纸杯边缘看似随意地掠过,一缕微不可察的温润气息无声无息地渗入杯壁。
饮水机发出咕噜的声响,温热的水流注入杯中,冲荡着杯底的枸杞与枯叶。
干瘪的果子在热水浸润下缓慢舒展,漾开几缕若有若无的橘红,那几片枯叶也仿佛被注入了一点微弱生机,叶脉在水波中微微舒张。
一丝极其淡薄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暖意,悄然弥漫开来,竟将这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冲淡了几分。
他端着这杯简陋的枸杞水,走到ICU门外的护士接待窗前。
窗台冰冷光滑。
凌云将纸杯放在上面,手指在杯壁边缘虚虚画过一个玄奥的弧度,动作细微得如同拂去尘埃。
这才抬眼看向值班护士,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麻烦,给三床张淑兰。”
值班护士是个年轻姑娘,正低头翻着记录本,闻言抬头。
目光触及凌云那张清俊却沾染着颓废气质的脸时,先是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鄙夷——显然认出了这个“知名”的赌徒兼不孝子。
但当他看到对方递过来的那杯水,以及那张平静得近乎疏离的面容时,鄙夷又化为了错愕。
这人和传闻中那个歇斯底里、满嘴酒气的废物似乎不太一样?
眼神太静了,静得让人心头莫名一紧。
“……哦,哦,好。”
护士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接过纸杯时指尖碰到杯壁,一股奇异的温热感让她微微一怔,这热度似乎比饮水机的水温要高一点?
她疑惑地看了凌云一眼,只看到他己转过身,重新坐回走廊尽头那张冰冷的塑料椅上,眉眼低垂,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水杯里,几粒饱满的枸杞沉在清澈的水底,那缕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让她烦躁的心情莫名安定了一丝。
护士摇摇头,没再多想,端着水杯推开ICU的门走了进去。
门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声响。
凌云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背脊挺首,双手自然地搁在膝头,闭目养神。
周遭人来人往——焦急的家属、步履匆匆的医护、推着仪器车的护工——脚步声、低语声、仪器的滴滴声混杂交织,形成一片世俗浑浊的声浪。
他却如同一块沉入水底的礁石,岿然不动,周身萦绕着一种格格不入的静谧感。
仿佛这喧嚣的医院走廊,成了他独坐的山崖石台。
一杯水,一缕微不足道的草木生气,辅以他强行引动的一丝水木灵气,如同投入枯井的一捧甘霖,勉强浸润了那即将彻底干涸的泥胎,足以吊住一口生气,暂时压下那蠢蠢欲动的死气,为她争取一点喘息之机。
但这仅仅是暂缓,要想真正根除沉疴,逆天改命,需要的东西,远非这杯水能及。
“嗡——嗡——”震动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份刻意维持的沉静,是从他裤袋里发出的。
凌云缓缓睁开眼,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片纯粹的漠然。
他掏出那个屏幕布满蛛网裂纹、外壳磨损严重的廉价智能手机。
碎裂的屏幕上,一个没有存储姓名、却无比熟悉、带着浓浓腥膻味的号码疯狂跳动着——高利贷。
记忆瞬间翻涌:凌海山!
这个名字如同毒蛇的信子闪过脑海。
正是这位“慈祥”的叔父,一步步设局,用药物和虚假的温情麻痹了原主的心智,诱其沉迷赌桌,最终掏空了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家底,欠下巨额债务。
而这笔债务的最终流向,恐怕正是凌海山的腰包。
门外那群凶神恶煞的讨债鬼,不过是凌海山放出的爪牙。
***锲而不舍地响着,尖锐刺耳,如同催命的符咒。
凌云没有犹豫,指腹划过破裂的屏幕。
电话接通。
“凌云?!
***躲哪去了?
钱呢?!!”
一个如同砂纸摩擦般粗粝凶狠的声音立刻咆哮起来,声音之大,震得劣质的听筒都在嗡嗡作响,“王哥说了!
今天要是再看不到钱,就不是砸你家玻璃那么简单了!
你那病痨鬼老娘还在医院躺着吧?
嘿嘿,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找人去‘照顾照顾’她?!”
***裸的威胁,带着残忍的恶意,顺着电波扑面而来。
背景音里还有几个男人猥琐下流的哄笑声。
凌云拿着手机,身体依旧保持着闭合双目的姿势,只是眼皮微微抬起一线。
走廊惨白的灯光落在他清俊的脸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勾勒出深邃的轮廓。
他看着前方虚空,瞳孔深处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像是在听天气预报。
电话那头的咆哮和威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他甚至没有将手机贴近耳边,只是随意地拿着它,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正在发出噪音的物件。
电话里的咆哮持续了十几秒,对方显然被这种彻底的沉默激怒了,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戾气:“兔崽子!
哑巴了?!
装死是不是?!
给老子等着!
我他妈现在就……”就在这时,凌云终于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从入定中醒来的微哑,却清晰地盖过了电话那头所有的叫骂和背景噪音,平稳地穿透电波:“三天。”
两个字,简洁,清晰,没有起伏,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电话那头的咆哮戛然而止。
似乎被这过于平静、过于笃定的回应噎住了。
紧接着是更暴怒的吼叫:“三天?!
***……利息照算。”
凌云淡淡地补了一句,语气依旧波澜不惊,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三天后,取钱。”
说完,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指腹轻轻一按。
“嘟…嘟…嘟……”忙音响起,干脆利落。
他将手机随手揣回裤兜,仿佛刚才只是挂断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推销电话。
目光重新落在那扇紧闭的ICU铁门上。
门内隐约的咳嗽声似乎微弱了下去,短暂的平静里,只有监护仪器规律的滴滴声隐约传来。
窗外,雨雾弥漫,灰蒙蒙地笼罩着这座冰冷陌生的城市。
三日之后,这尘世的因果,便该有个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