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许我一台功名,我赠他一副皮囊。班主将我捏成面人,开脸那天,我死了。
可那面人上的眼睛,至今还替我死死盯着他。他以为自己赢了,可他忘了,
被做成“角儿”的我,也能唱一出索命的《罗刹海市》。章节一我叫沈月白,
进太平戏班那天,师兄们说,班主傅云深最看重我。他看我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人。
倒像个手艺精湛的匠人,在审视一件尚未成型的璞玉。或是,祭品。
太平戏班的后台与别处不同。不供关公,不敬神佛。整整一面墙,密密麻麻,
挂满了脸谱面人。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每一个都栩栩如生,
眉眼间流转着诡谲的“神采”。我第一次进去,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那些面人的眼睛,
是活的。无论我走到哪个角落,总有几十双涂着油彩的眼睛,阴森森地追着我。“新来的?
”一个武生师兄,叫陈江,拍了拍我的肩膀。“后台的规矩,别盯着那些面人看,
尤其别和它们对视。”我木然地点头,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为什么?”陈江压低了声音,
凑到我耳边。“因为班主说,它们……会认人。”我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最中间那个旦角面人上。它最精致,眉眼含春,
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戚。是戏班的台柱子,红玉师姐。“看,班主来了。
”陈江捅了捅我,我赶紧低下头。一道颀长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带着一股子阴沉的檀香味。
是傅云深。他今天穿了身墨色长衫,身形清瘦,面容俊美得有些不真实。
他径直走到那面墙前,伸出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拂过红玉那个面人的脸颊。那动作,
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月白。”他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你的嗓子,
是天赐的。但还缺了点东西。”我紧张地攥紧了衣角,“班主,缺了什么?
”傅云深缓缓回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贪婪、痴迷,又带着一丝冰冷的审度。
“缺了点‘魂’。”他对我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别急,我会亲自帮你‘点’上去。
”那天晚上,就出事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戏班寂静的夜。是红玉师姐的房间。
我们撞开门。红玉师姐穿着一身大红的戏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妆容精致,双目圆睁。
脸上凝固的表情,是种极致的悲伤。她死了。死状,和后台墙上那个旦角面人,一模一样。
章节二红玉师姐的死,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乌云,笼罩在太平戏班上空。官府的人来了,
查了半天,只说是突发心疾。可我们这些戏班里的人,心里都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夜里,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后台那面墙上的面人全都活了过来。它们从墙上挣脱,迈着僵硬的步子,
朝我围拢过来。最前面的,就是红玉的那个面人。它冲我诡异地笑着,嘴角的悲戚越来越深。
“下一个,就是你……”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是汗。第二天,
傅云深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他的房间里,同样挂着一个面人。但只有一个。
是个未开脸的素胎,轮廓和我有些相像。“红玉走了,她那出《霸王别姬》,就由你来顶上。
”傅云深一边说,一边用一把小巧的刻刀,在那素胎上轻轻刮擦。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仿佛那不是一块泥巴,而是什么稀世珍宝。我的心,随着那刻刀的每一次划动,都揪紧一分。
“班主,我……我怕我不行。”“我说你行,你就行。”傅云-深头也不抬,语气不容置喙。
“从今天起,我亲自教你。身段,唱腔,还有……”他顿了顿,抬眼看我。“……眼神。
”他的指尖,沾了些桌上的朱砂,冰凉地触碰到我的眼角。“虞姬的眼神,要有死志,
也要有爱恋。要像淬了毒的蜜糖,让人看一眼,就甘愿为之赴死。”他的手指缓缓下滑,
划过我的脸颊,停在我的唇上。“月白,你懂吗?”这距离太近了,
近到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檀香味。暧昧,又危险。我的脸瞬间涨红,心跳如擂鼓。
“我……我懂。”他满意地笑了,收回手,继续雕琢那个面人。“去吧,吊吊嗓子,
别让我失望。”我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房间。回到后台,我鬼使神差地又看向那面墙。
红玉的面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挂钩。陈江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
“别找了。”他声音沉闷,“班主拿走了。”“拿去做什么?”陈江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像是同情,又像是怜悯。“每个‘角儿’的面人,班主都会亲手‘送’走。”“送?”“对,
火化。他说,这样,魂才能归位。”我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气。
我看着墙上那些表情各异的面人,它们仿佛都在对我笑。笑得我毛骨悚然。
章节三接替红玉师姐的日子,是地狱。傅云深对我,严苛到了极致。一个眼神不对,
他会用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我的手心。一道唱腔跑调,他会罚我顶着水碗在院子里站上一夜。
戏班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嫉妒,幸灾乐祸,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恐惧。他们都在传,
傅云深这是在为我“开脸”。开活人的脸,点死人的睛。我越来越瘦,
眼神也越来越像傅云深口中的“虞姬”。哀戚,绝望,带着一股子勾魂摄魄的劲儿。夜里,
我开始频繁地看到红玉师姐的鬼魂。她就坐在我的床边,一遍遍地唱着《霸王别姬》。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她的声音,幽怨又凄厉。我去找傅云深。“班主,
我……我好像撞邪了。”他正在给那个酷似我的面人上色。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不是撞邪。”“是她来教你了。”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得可怕。“红玉的‘魂’,
还没散尽。她不甘心,所以来找你了。”“你得让她满意,她才会安心地走。”我浑身发冷,
“班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红玉师姐到底是怎么死的?”傅云深放下笔,走到我面前。
他抬手,用指腹抹去我眼角的泪。动作轻柔,眼神却冰冷得像蛇。“月白,知道太多,
对你没好处。”“你只需要记住,你是下一个红玉。是太平戏班新的台柱子。
”“只要你乖乖听话,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名满津门,万人空巷。”他的话,
像魔鬼的低语,充满了诱惑。可我只觉得恐惧。我想要的是唱戏,不是唱命!
“如果我不愿意呢?”我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傅云深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你没得选。
”他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从你踏进太平戏班的那一刻起,
你的脸,你的嗓子,你的命……”“就都是我的了。”那天之后,
戏班里另一个唱旦角的师妹,小兰,突然就疯了。她披头散发地在院子里跑,
指着后台的方向尖叫。“它们在看我!都在看我!”“下一个就是我!我不要死!
”傅云深命人把她绑了,锁在柴房里。三天后,小兰吊死在了柴房的房梁上。她死的时候,
脸上带着一种解脱的笑。而在后台那面墙上,属于小兰的那个面人,嘴角的弧度,
也变成了诡异的上扬。章节四小兰死了,太平戏班里能唱旦角的,只剩下我一个。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独苗”。傅云深对我,却愈发“温柔”了。他不再打我,不再罚我。
他会亲手为我描眉,会捧着汤羹喂到我嘴边。那双曾握着刻刀和戒尺的手,抚过我的脸颊时,
带着灼人的温度。“月白,你看,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你身上。”他在镜前,
为我戴上华丽的头面,镜中的我,美得不像自己。“很快,整个津门的目光,都会在你身上。
”他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暧昧又危险。“而你,只需要看着我一个人,就够了。
”我不敢动,僵硬得像一尊木偶。镜子里的傅云深,眼神痴迷,仿佛在看一件完美的作品。
我知道,我的“脸”,快要“开”好了。那尊以我为原型的面人,也即将完工。我必须自救。
我开始偷偷留意傅云深。我发现他每隔几天,就会在深夜独自一人进入后台。而且,
会待上很久。陈江成了我唯一的同盟。他虽然是个粗人,却心善,一直看不惯傅云深的做派。
“月白,你信我吗?”一天夜里,他偷偷找到我。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大哥,傅云深他……他不是人,他是个魔鬼!”陈江叹了口气,“我知道。
太平戏班的秘密,远比你想象的更深。”“什么秘密?”“班主在‘炼伶’。”“炼伶?
”这个词让我不寒而栗。“对。”陈江的脸色无比凝重,“他用面人做引,
以旦角的精气魂为料,炼制能让戏班声名不衰的‘仙丹’。”“每一个被选中的旦角,
都会在技艺最巅峰的时候‘献祭’。她们的魂魄,会被封进亲手为她们制作的面人里,
永世不得超生,只能作为戏班的守护灵。”“红玉是,小兰是,再往前……还有很多很多。
”我听得遍体生寒,牙齿都在打颤。“那……那我……”“月白,
你就是他选中的下一个祭品。”陈江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给了我一丝力量。
“傅云深这些天对你好,是在‘养’你。等你《霸王别姬》登台,惊艳四座的那一刻,
就是你的死期。”“我们得想办法。”“怎么想办法?他防我们防得太紧了。”我绝望地说。
“后天,是他去给城西的柳老板贺寿的日子,他会离班一天。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机会?”“对,进他房间,找到那些面人的‘命门’。只要毁了它,这个邪术,
或许就能破了!”章节五傅云深离开的那天,天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我和陈江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夜幕降临,戏班里静悄悄的。
陈江在外面放风,我则用一根早就藏好的铁丝,撬开了傅云深房门的锁。“咔哒”一声轻响,
在寂静的夜里,宛如惊雷。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傅云深的房间,和我上次来时一样。整洁,
清冷,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檀香。那尊酷似我的面人,就摆在桌案最显眼的位置。
它已经彻底完工了。眉眼,唇角,神态,都和我上了妆的样子别无二致。甚至比我本人,
更多了几分勾魂夺魄的“神采”。它的眼睛,黑漆漆的,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正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强忍着恐惧,开始在房间里翻找。
书架、柜子、床底……除了些戏本和寻常衣物,什么都没有。所谓的“命门”,到底在哪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难道陈江猜错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桌案上的那方砚台上。
那是一方很名贵的端砚,雕刻着繁复的云纹。我心念一动,伸手去搬那方砚台。很重。
砚台下面,竟然是一个暗格。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本泛黄的古籍,
和几十个小小的瓷瓶。我打开古籍。上面的字,是用朱砂写的,字迹张狂,触目惊心。
《伶人图鉴》。第一页,赫然画着一个旦角,旁边是她的生辰八字。“宣统二年,苏巧儿,
殁于《洛神赋》后。”第二页,又是一个。“民国三年,白牡丹,殁于《贵妃醉酒》后。
”……一页页翻下去,我看到了红玉的名字。也看到了小兰的名字。她们的死期,
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而最后一页,是空白的。但那页纸上,已经用淡墨,
勾勒出了一个人的轮廓。是我。旁边,写着三个字:沈月白。生辰八字,也一字不差。
我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这哪里是《伶人图鉴》,这分明是一本死亡名录!我又颤抖着手,
打开旁边的一个瓷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胭脂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瓶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