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派客舍位于半山腰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几间青石垒砌、瓦片覆顶的朴素房舍,掩映在几株苍劲的古松之后。
环境清幽,却也透着一股疏离的清冷。
田伯光被安置在最靠边的一间小屋。
屋内陈设简单至极:一床、一桌、一凳,床上铺着浆洗得发硬的粗布被褥。
带路的弟子丢下一句“安心等候,不得随意走动”便离开了,留下他一人。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田伯光才真正放松下来,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他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环顾着这简陋却安全的栖身之所,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第一步,总算迈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成了华山派最透明的存在。
每日有杂役弟子送来简单的饭食——粗糙的米饭,一小碟咸菜,偶尔有几片见不到油星的青菜叶子。
他谨记着“不得随意走动”的吩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小小的客舍里,透过狭小的窗户,观察着这个陌生的门派。
他看到穿着统一青色服饰的弟子们天不亮就在校场上练剑,呼喝声整齐划一,剑光闪烁,带着一股锐气,却也显得有些刻板。
他看到宁中则偶尔会出现在校场,指点弟子剑法,言传身教,温言细语中透着严格。
他也看到过岳不群的身影,总是步履沉稳,面容严肃,在正气堂与演武场之间往返,接受弟子们的恭敬行礼,一派掌门威仪。
田伯光像一块沉默的礁石,被动地接受着华山派的一切信息。
他能感受到一些弟子路过客舍时投来的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偶尔还能捕捉到几句压低的议论。
“听说了吗?
就是那个山下硬闯上来的?”
“看着不像好人…眼神有点邪…师娘心善,师父可未必看得上……嘘!
小声点……”田伯光充耳不闻,只是默默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活动筋骨,尝试着回忆这具身体原本拥有的那点粗浅功夫。
原主田伯光赖以成名的轻功和快刀,根基其实颇为驳杂,更多的是靠一股狠劲和机变。
他小心翼翼地演练着,动作幅度极小,生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每一次呼吸吐纳,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让他对这具陌生的身体多一分掌控,也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原主这点微末道行,在华山派这样的名门正派眼中,恐怕连入门都勉强。
等待是一种煎熬,尤其在岳不群那深沉莫测的目光可能随时落在他身上的时候。
田伯光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回忆着前世看过的心理学书籍,分析着岳不群可能的反应,揣摩着应对之道。
他必须表现得足够渴望、足够谦卑,但又不能显得懦弱无能;要流露出对力量的向往,却又不能有丝毫邪派武人的戾气。
第三天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田伯光正盘膝坐在床上,尝试着引导体内那丝微弱的气感——这是几天来他结合原主记忆和前世一点粗浅气功知识摸索出来的。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刻板的节奏。
田伯光心中一紧,迅速收功下床,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那天带他上山的守门弟子之一,脸上没什么表情:“田伯光,掌门在正气堂召见,随我来。”
“有劳师兄。”
田伯光微微躬身,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来了!
穿过几重院落,华山派核心区域的正气堂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大殿,青石为基,黑瓦飞檐,门楣上高悬“正气堂”三个漆金大字,笔力遒劲,隐隐透出一股堂皇正大的威压。
守门弟子在门外停下,朗声道:“启禀掌门,田伯光带到。”
“进来。”
一个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正是岳不群。
田伯光定了定神,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正气堂。
殿内光线略暗,陈设古朴大气,正中主位上,端坐着华山掌门岳不群。
他身着深青色掌门常服,三绺长髯飘洒胸前,面容清癯,目光温润平和,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派儒雅君子的风范。
宁中则坐在他下首左侧的位置,神色平静。
还有几位年长些、气度沉稳的弟子分列两旁,应是派中有地位的师兄弟。
其中一人国字脸,浓眉大眼,站姿挺拔如松,目光炯炯,带着审视之意看向田伯光。
田伯光不敢多看,走到大殿中央,距离岳不群约三丈处停下,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流落之人田伯光,拜见岳掌门!
拜见宁女侠!
拜见诸位师兄!”
他额头触地,姿态放得极低。
“起来说话。”
岳不群的声音依旧平和,听不出喜怒。
“谢掌门。”
田伯光依言起身,垂手肃立,目光落在自己脚尖前的地面上。
听宁师妹言道,你来自关外,家中遭了变故,欲拜入我华山门下?”
岳不群缓缓开口,语调舒缓,像是在拉家常,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是。”
田伯光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与渴望,“晚辈本是关外小民,家父经营皮货,虽不富贵,却也温饱。
奈何年前遭了‘一阵风’马匪,家业被焚,父母双亲罹难,只有晚辈因外出收账侥幸逃脱。
辗转流落至此,身无长物,更无安身立命之能。
江湖风波恶,晚辈深知若无正派师门庇护教导,极易迷失本心,重蹈…重蹈某些覆辙。”
他在这里顿了一下,仿佛在极力克制某种恐惧,“华山派乃武林正道泰斗,岳掌门君子剑名动天下,晚辈倾慕己久,只求掌门能给晚辈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晚辈愿效犬马之劳,谨遵门规,勤学苦练,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再次躬身,语气恳切至极。
殿内一片寂静。
岳不群的目光落在田伯光身上,温润依旧,却似乎多了一层审视的意味,仿佛要剥开他谦卑的外表,看清内里的本质。
宁中则眼中则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那位浓眉大眼的弟子忽然开口,声音洪亮:“田伯光,你说你来自关外,可曾习武?”
田伯光心头微动,知道考校开始了。
他抬起头,看向那位弟子,眼神坦诚中带着一丝窘迫:“回师兄,晚辈为求自保,胡乱跟过两个走江湖的把式,学过几手粗浅的拳脚和…一点跑跳的功夫,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不敢言‘习武’二字。”
他刻意贬低原主的功夫,将自己定位为一个走投无路、渴望得到正统传承的可怜人。
浓眉弟子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岳不群的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叩击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他缓缓道:“入我华山门墙,首重心性。
侠义为本,正气为先。
门规森严,若有触犯,绝不轻饶。
你可明白?”
“晚辈明白!”
田伯光立刻应道,语气斩钉截铁,“晚辈愿立下重誓,此生必恪守华山门规,以侠义为念,若有违逆,天诛地灭!”
他知道,此刻任何犹豫都会招致怀疑。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他誓言的真伪。
片刻后,他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转向宁中则:“师妹,你看此人……”宁中则温声道:“掌门师兄,此子身世坎坷,其情可悯。
观其言行,虽带江湖草莽之气,但眼神尚算清明,亦有向善之心。
不妨留待观察,授以基础,以观后效。”
她的话,给了田伯光一个台阶。
岳不群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也罢。
念你一片诚心,又得宁师叔为你说话,便允你暂入外门,做个记名弟子。”
田伯光心中狂喜,巨大的石头终于落地!
他再次噗通跪倒,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弟子田伯光,叩谢掌门恩典!
叩谢宁师叔!”
这一次,他称呼己然改变。
“起来吧。”
岳不群抬了抬手,声音依旧平淡,“既入华山,当守规矩。
令狐冲。”
“弟子在!”
那浓眉大眼的青年弟子立刻上前一步。
“你入门最早,田伯光便暂由你引领,熟悉门规戒律、日常起居。
先从最基础的功课做起。”
“是,师父!”
令狐冲抱拳领命,随即看向田伯光,脸上露出一丝爽朗的笑容,带着些许好奇,“田师弟,跟我来吧。”
田伯光再次向岳不群和宁中则行了一礼,才起身跟着令狐冲走出正气堂。
踏出门槛的瞬间,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知道,自己这只污秽的蛾子,终于扑进了华山这盏看似光明的灯火之中。
然而,灯火的温暖之下,是更复杂的阴影与灼烧的危险。
岳不群那看似温和的眼神深处,总让他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洗白之路,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