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我大病初愈。
王上择了王城中十几名适龄的王臣之女要为我挑选其中一名指婚。
我从一行行百媚千娇的女儿跟前缓缓走过,最后在穿了一身白裙子的姑娘面前停下。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
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
何太傅的千金皎若云间月,望舒甚倾慕之。”
席坐上接替齐古之位的何长清对上我的目光,十分客气地端起酒杯向我父亲敬了一杯酒。
“令郎风华正茂,举世无双。
能够与大学士结成儿女亲家,是何某的福气,亦是小女的福气。”
“太傅谦和,令爱知书达理,秀外慧中。
实乃犬子之福。”
父亲亦举杯回敬何太傅。
最后他二人一起举杯向高坐之上的王上敬酒,表示双方都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
其实王上早己看中何太傅之女要赐婚于我,有了“酥鲫之祸”的前车之鉴,王都中有王族血统的臣子都会被王上所忌惮。
梁丘家与何家结亲,成为两股最清白的势力为王上的王位保驾护航。
而我心中唯一愿意求娶的王臣之女亦是何太傅的爱女,王位权势什么的我不在乎,也无力费心。
仅仅只是因为,曙歌继任太傅之女,姓何名玉,小字,皎皎。
我与玉娘成亲三年,彼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暮春时节我们常一起去王都的郊外看牡丹,她还是女儿家的时候,因为贵家士女的身份自持,每年王都郊外牡丹盛放的时候都只能坐在轿子里去看,只把轿帘拉开,以便让春光入怀。
她曾戏言说嫁给我以后她得了许多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暮春的时候可以和我手牵着手步行去王都郊外看牡丹花。
我听后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玉娘皮肤生得白,又很爱穿嫣红的衣裳。
站在牡丹花丛里,不知道到底是牡丹更娇艳还是她更耀眼。
玉娘性子活泼,又爱吃。
三伏天的时候常常顶着烈日跑去王都郊外的农家买熟杏做杏酱。
熟杏捣烂,不能沾水,不加盐,晒上十天后去掉核和皮,加紫苏再晒十天收藏起来。
用的时候又当糖又当盐,当醋用也行。
三伏天最闷热的时候,取上一勺冲冰水喝,九天的琼浆也不过如此。
王都有初梅时节王臣女眷要进献“暗香”给宫中的王后和王妃的传统。
腊月早开的梅花,清晨摘半开的花朵,连蒂把儿放进瓷瓶。
每一两,用炒盐一两洒入。
切记不要用手抄坏,用箬竹叶厚纸密封起来。
到了夏天打开,先放少许蜜于杯内,加花三西朵,倒进滚开水,花就开放得像新摘的。
当茶吃,很香很可爱。
王后常夸玉娘做事专注又细致,王臣女眷进献的“暗香”中唯有她的隔年冲出来的花瓣最完整,气味最清香。
王宫寂寞,王后便常常召玉娘进宫陪伴。
宫门关闭有特定的时辰,王后与玉娘十分投缘,常常说起话来就忘记了时间。
五天里三天的时间玉娘都不得不因为错过了宫门关闭的时间而宿在王后宫中。
初时我还颇有些怨言,常常借王上乔装出宫找我钓鱼的时候发牢骚。
“沧汐后宫佳丽三千,却只要我这个新婚不久的臣子日日陪在身边。
累得后宫的诸位娘娘是茶饭不思相思成疾,只好把臣子的夫人日日拘在宫里。
生生是将我们这对将成双的鸳鸯给逼成了一年才得相见一回的牛郎织女。”
王上闻言不过一笑,“王都的臣民都称赞梁丘少学士有舍己为人的美德。
与你不相干的人你都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何况还是这世间可遇而不可求的知己好友呢?”
“世人都羡慕沧汐后宫和睦,妻妾娇美。
沧汐却为何日日与我这个无趣又无聊的士人作伴?”
王上闻言佯装一怒,“我刚还将你比作可遇而不可求的知己好友来着!”
撂下鱼竿要找我讨个说法,“你说说,我究竟为什么天天跑到你这儿来待着?”
说完又捡起脚边的一块小石头,仿佛下一秒我若答不出来,就要一把将石头砸到我头上。
我淡然一笑,“太吵。”
三年前齐太傅被斩首,齐府被抄了家,王都郊外的数片池塘便划在了我的名下。
皎儿被流放边外三年,几乎没有再活着回到王都的可能。
那些池塘便是这王都里仅剩的与皎儿有关的回忆。
我想,哪怕她在边外嫁个牧民也是好的,起码能过个安稳的一生。
但边外苦寒,战火不断。
我不敢再想。
秋风萧瑟冷人骨,我夜里回到家中,推门见屋中并未有燃过烛火的痕迹。
我一边叹息大抵今日玉娘又错过了宫门关闭的时间一边脱去银灰色的外衣搭在架子上。
钻进被窝里摸到柔软暖和的手臂,顺势拉到怀里抱着,“怎么今日早回来了也不等我一起安息?”
低头在后脖颈上印了印,“小懒猫。”
吐息亲昵。
怀中的身躯颤了颤。
“太冷了吗?”
我挪过去撑起来替她掖了掖身后的被子,“你啊,睡觉总是不安分。
被子不盖好,要是着凉了该……”“如何是好”西字被封在口中,我被人压在了身下。
小巧温热的舌头探入口中,我心领神会微笑闭眼。
窗外秋雨淅淅,我扯下淡黄色的纱帐翻身跃上……世人常将睡着了也不得安宁的胸闷压抑之感称为梦魇。
而我的梦魇,出现在我二十岁那个下着淅沥秋雨的夜晚。
低声的呜咽抽泣,撞碎了巫山云间的美梦。
我从冒着温热细汗的脖颈间抬起头来,看到一双湿润如秋水泛波般的眼……那晚玉娘没有回来。
蜷缩在被窝里低声抽泣的,是西年前被流放边外的齐皎儿。
大早从宫里乔装出来找我钓鱼的沧汐毫无顾忌推开房门,让这场见不得光的情事雪上加霜。
“太阴,你!”
沧汐瞪了瞪缩在床角低声抽泣的齐皎儿,又瞪了瞪坐在床头垂头丧气萎靡不振的我,尽量平稳气息道,“我会跟王后说,宫中的柿子红了,让她请玉夫人在宫中再待上些时日教宫婢们捂柿饼。
这段时日,你最好能把这些事处理干净!”
说罢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我从柜子里翻出一大包金铢,这些是我平日积攒的私房钱,足够一个普通人过个衣食富足的下半生。
我把齐皎儿送上去往边外的商队马车,她拽着我的袖子摇头无声泪流。
我掰开她的手,将那包金铢塞到她的怀中,沉声苦笑道,“走吧。”
商队的马车往边外的方向远去,轿帘被风扬起,卷起一方绣着月牙的帕子在虚空飘荡,那年少女的娇声又依稀在耳畔回荡,“望舒,是月亮的名字。
皎儿把月亮绣在帕子上,把舒哥哥……放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