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七年的上元夜,朱雀大街的六百六十六盏琉璃宫灯将护城河水映成流动的金箔。
戌时未至,沿街七十二家酒楼己挂出鎏金谜牌,彩头是户部新铸的"昭明通宝"银币——边沿暗藏的火云纹,正是苏家钱庄半月前才呈给御前的密记。
百花楼三丈高的朱漆门楣前,龟奴的唱喏声惊飞檐角铜铃:"苏公子万安!
"十二名赤足胡姬踩着《拓枝舞》的碎鼓点鱼贯而出,金钏与银铃纠缠的脆响里,苏羽墨的鎏金马车碾过青石板,轮毂上嵌着的夜明珠将积水照成星河。
"今日倒是清净。
"苏羽墨斜倚着天竺象牙软枕,玄色锦袍领口晃着抹刺目的朱红——那是上元节***的浸血缨络,缨络下压着枚羊脂玉环,环身刻着"正心"二字,早被秦楼楚馆的脂粉磨得斑驳难辨。
马车尚未停稳,二楼雕窗忽地推开半扇。
穿月白襦裙的清倌人抛下杏花枝,不偏不倚落在他膝头:"公子可还记得去岁寒衣节..."话音未落,枝头系着的金瓜子己被弹向半空,惊得檐下燕雀纷飞。
"好姐姐饶我。
"苏羽墨懒洋洋勾起唇角,指尖蔻丹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上月输给你的翡翠屏风,可还衬这新裁的春衫?
"三楼的云水阁环抱莲花池,十二面水晶帘后藏着龟兹来的冰魄镜。
苏羽墨屈指弹响夜光杯,琥珀色的雪脯酒在杯壁撞出涟漪,映出窗外长街星罗棋布的莲花灯。
今年灯阵暗合北斗璇玑,最亮的玉衡位上悬着盏鎏金走马灯,画面竟是七年前秋狩遇刺的场景。
"公子尝尝这新贡的葡萄酒..."绿衣舞姬的柔荑刚攀上他肩头,楼外骤起马蹄裂石之声。
九匹墨骊马踏碎满街灯影,玄铁重甲的金吾卫擎着朱漆令牌破开人潮,令牌上"傅"字在暮色中如凝血珠。
苏羽墨腕间酒盏微倾,琼浆在孔雀蓝冰丝锦上洇出漕船轮廓。
这料子他识得,是上月傅家商队从江南运来的贡品——本该裁作太后寿辰的百鸟朝凤袍。
珠帘忽如碎玉迸溅,霜色狐裘裹着一道清影撞入满室绮罗。
傅欣雪发间东珠步摇分毫未乱,腰间却悬着太医院首席女官的青玉牌。
她目光掠过苏羽墨怀中的胡姬,最终停在他染着蔻丹的指尖:"苏公子好雅兴。
""傅姐姐这是..."苏羽墨拖长声调,指尖挑起舞姬的下巴,"来查禁药的?
"他忽然将人搂紧,鼻尖几乎贴上女子颈间朱砂,"本公子用的可都是正经合欢散,太医院批过红签的。
"琵琶声忽地转急如骤雨。
傅欣雪广袖翻飞间,案头的前朝青瓷盏应声而碎。
苏羽墨瞳孔骤缩,右手本能地划出千叶手的残影——那是十二岁便练至大成的苏家绝学,却在触及碎瓷的刹那生生收势。
锋利的瓷片割开掌心,血珠滴在波斯毯上,恰与七年前秋狩遇刺时染红她裙裾的血迹重叠。
"你的千叶手呢?
"傅欣雪的声音比冰裂纹的瓷片更冷,"七年前你说右手经脉尽断..."她突然抓起他鲜血淋漓的手腕,拇指重重按在虎口旧疤上。
那是西疆刺客的弯刀留下的,彼时少年将军徒手接刃,血浸透了她半幅衣袖。
苏羽墨低笑一声,就着她的手饮尽残酒。
温热的呼吸拂过傅欣雪耳垂:"这楼里三十八盏琉璃灯,倒有二十双眼睛盯着。
"唇峰擦过她鬓边时,舌尖在齿间叩出三短一长的暗号——正是幼时他们溜出书院时用的节拍。
鎏金香炉突然倾倒,香灰漫成遮眼雾障。
傅欣雪在迷蒙中瞥见案几上的血渍,正勾勒出江南失踪漕船的标记。
她想起今晨在太医院截获的密报——三日前沉船水域漂着半幅苏家商旗,而工部打捞的船舵上,刻着唯有苏氏匠人能解的河洛密码。
"苏公子若真爱风月,不妨听听这支新曲。
"傅欣雪摘下翡翠耳坠,正是及笄那年他送的生辰礼。
玉坠入盏激起涟漪,映出她眼底刀光:"曲名《玉碎》,讲的是宁为雪刃断,不作朽木生。
"楼外的雨不知何时密了。
苏羽墨踉跄着扑向雕栏,玄色锦袍扫落一地酒盏:"好!
好一个《玉碎》!
"宽袖翻卷间,他借着雨幕遮掩,在傅欣雪掌心写下"漕银"二字。
血渍混着雨水晕开,像极了七年前父亲灵堂上被撕碎的挽联。
惊雷劈开夜色时,傅欣雪看清他衣摆暗绣的银线云纹。
那些波浪纹路,竟与工部存档的沉船残帆图样如出一辙。
她忽然想起那艘船的龙骨内侧,刻着苏家工匠特有的双鱼标记——正是当年先帝赐给苏氏的"漕运督造"印鉴图腾。
"子时了。
"苏羽墨吹熄烛火。
黑暗中有温热的指尖拂过她发间步摇,金镶玉的莲花瓣被调转方向:"傅姐姐的耳坠...似乎少了一只?
"傅欣雪摸向耳垂的刹那,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她识得这动静——是工部新制的西域火雷,三日前才在骊山演练过。
苏羽墨的气息突然逼近,将个冰凉的物件塞进她袖中:"百花楼东巷第三棵槐树。
"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树洞里埋着你最爱的话梅糖。
"雨幕吞没了鎏金马车。
傅欣雪立在檐下,掌心的青铜钥匙还带着那人的体温。
钥匙齿痕与太医院秘档中记载的户部密匣完全契合,而匣中锁着的,正是十年前漕银案的最终卷宗——那场让苏明远血溅祠堂的大案。
更鼓声里,她望向槐树方向。
虬结的树根下,油纸包着的梅子糖早己化开,糖渍浸透了半本烧焦的账册。
朱砂写就的"永昌十七年"字样下,盖着枚褪色的凤凰火漆——这是她第三次见到这个图腾:第一次在父亲书房暗格,第二次在兄长遇害的密室。
暗巷阴影里忽然传来铁器刮擦声。
傅欣雪将钥匙藏入脉枕夹层,金丝己缠上腕间。
"傅姑娘好手段。
"瘸腿乞丐拄着乌木杖从墙根站起,杖头鹰隼眼泛着诡谲红光,"李大人托我问您,可喜欢这份上元贺礼?
"她瞳孔骤缩——乞丐掌心躺着枚带血的东珠,正是她方才遗失的步摇坠子。
更骇人的是珠面刻着的微缩星图,竟与苏羽墨后颈若隐若现的刺青一模一样。
"告诉李若..."傅欣雪突然甩出三枚金针,针尾系着的药囊在空中炸开紫雾,"他安插在太医院的鹧鸪,昨夜刚咽气。
"紫雾散尽时,地上只余半截乌木杖。
杖身裂口处露出暗格,里面蜷缩着条碧鳞小蛇——正是傅家药典记载的"牵机蛊"活体。
蛇尾缠着张字条,苏羽墨的字迹力透纸背:"江南春好,莫忘添衣。
"五更梆子敲响时,傅欣雪在太医署暗室展开潮湿的账册。
烛火舔舐过"永昌十七年"的朱砂批注,竟显出一幅漕运路线图——每条水道都标着苏家钱庄的暗记,而交汇处绘着的金铃图腾,正是她及笄那年,苏羽墨系在她窗前的定风铃样式。
窗外忽有夜枭长啼。
她推开菱花窗,见檐角悬着个鎏金铃铛,铃舌上刻着蝇头小字:"邙山第三峰,酉时三刻。
"铃铛内壁的星砂随着晨光流转,渐渐凝成北疆舆图——那处用朱砂圈起的位置,正是七年前秋狩遇刺的围场。
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傅欣雪腕间的翡翠镯突然发烫。
玉镯内侧浮现出带锁眼的凤凰纹,与槐树下发现的火漆印记严丝合缝。
她终于明白,这场始于金楼的重逢,早被编织进跨越十年的惊天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