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将长剑缓缓归鞘,油布重新裹紧,塞回梧桐树根的隐蔽处。
月光照在她平静的脸上,方才剑舞时的锐利锋芒悄然敛去,只余下江南女儿惯有的温婉。
她转身回房,开始收拾行囊,动作利落,不见丝毫拖沓。
北上的路途比预想的更为漫长。
马车辘辘,碾过官道,窗外的景致从烟雨朦胧的水乡,渐渐变成开阔疏朗的平原。
云清倚着车壁,偶尔翻看随身携带的账册,更多时候只是静静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眼神沉静。
父母忧心忡忡的叹息和议论偶尔传入耳中,多是关于京中局势莫测,前路未卜。
她只是听着,并不插言,只在母亲忧虑过甚时,轻轻握住母亲的手,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抵达京城那日,天色阴沉。
厚重的城门仿佛巨兽之口,吞没了来自江南的车队。
城内的喧嚣扑面而来,车马人流,吆喝叫卖,与江南水乡的静谧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云清撩开车帘一角,目光扫过鳞次栉比的屋宇和高耸的宫墙,陌生的气息让她下意识绷紧了脊背。
新居位于城南一条相对清静的巷子里,是朝廷为京畿道监察御史分配的官邸。
朱漆大门,青砖黛瓦,门前两尊石狮肃穆。
宅院内部远比江南的府邸开阔气派,雕梁画栋,曲径通幽。
然而这份豪华落在云清眼中,只觉空旷冰冷。
每一处陌生的回廊,每一扇紧闭的房门,都透着疏离。
仆役们恭敬地行礼,口称“小姐”,眼神里却带着对新主人谨慎的打量。
云清安置好自己的行李,只略作休整,便去前厅寻父亲。
刚走到厅外回廊,便听见里面传来清晰的交谈声,一个沉稳中带着几分冷硬质感的陌生男声尤其突出。
“……御史大人一路辛苦。
陛下对大人寄予厚望,京畿道事务繁杂,望大人早日熟悉,不负圣恩。”
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
“景将军言重了,下官自当竭力报效。”
是父亲云鸿远的声音,透着谨慎与客气。
景将军?
云清脚步微顿。
这个名字,在进京的路上,她己从父亲忧心忡忡的低语中听过数次——景洐,少年得志的骠骑将军,手握重兵,亦是这场将她家卷入漩涡的赐婚的另一方主角。
她没想到,竟会在抵达当日便遇上。
她定了定神,面上恢复一贯的温婉平静,迈步走入前厅。
厅内,父亲云鸿远正陪坐着一位年轻男子。
那男子并未着甲胄,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身姿挺拔如松。
他侧对着门口,只能看到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目光相接的刹那,云清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景洐的眼神极深,如同寒潭,审视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情绪的打量,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他面容英俊,但线条过于冷硬,眉宇间凝着战场淬炼出的肃杀之气,与江南见过的任何世家公子都不同。
云清心头微凛,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垂下眼睫,对着父亲和那位陌生的将军盈盈一礼:“父亲。”
她的声音清越柔和,姿态无可挑剔。
“清儿,过来见过景洐将军。”
云鸿远介绍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云清依言转向景洐,再次敛衽行礼:“云清见过景将军。”
景洐的目光依旧锁在她身上,片刻后才淡淡道:“云小姐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指尖修长有力,动作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
“听闻云小姐精于算学,在江南时便善理家业?”
他忽然开口,话题转得突兀。
云清心中警铃微作。
她一个闺阁女子经商之事,虽非绝密,但也绝非能随意宣之于口的谈资。
这位将军,是在试探?
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平静:“将军谬赞。
不过是些闺中消遣,帮衬家中琐事罢了,不敢当‘精于’二字。”
“哦?
仅是闺中消遣?”
景洐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放下茶盏,瓷底与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京城居大不易,云小姐初来乍到,若觉烦闷,不妨多了解些京中风物。”
这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客套,但云清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一丝审视意味。
烦闷?
了解风物?
更像是在暗示她不要轻举妄动。
她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温顺:“谢将军提点。”
短暂的沉默在厅中弥漫开来。
景洐没有再开口,只是端起茶盏,目光却越过杯沿,若有所思地停留在云清身上。
她的应对滴水不漏,温婉得恰到好处,几乎让人挑不出错处。
但就是这份过分的妥帖,反而让他心中升起一丝探究。
江南知府的女儿,被卷入这场赐婚,真如表面这般温顺无害?
云清能感觉到那目光的份量,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肩头。
她维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己飞速盘算。
这位未来的夫婿,显然对她抱有极深的戒备。
这并非坏事,至少证明他并非庸碌之辈。
只是,往后的日子,恐怕更要步步为营。
景洐并未久留,简单寒暄几句后便告辞离去。
他起身时,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玄色衣袍随着步伐摆动,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厅门口,如同他出现时一般突兀。
送走景洐,厅内紧绷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云鸿远长长吁了口气,眉宇间忧色更浓:“清儿,这位景将军……”他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父亲不必过于忧心。”
云清上前一步,声音平稳,“女儿自有分寸。”
接下来的日子,云清并未因景洐的警告而蛰伏。
她深知,无论在何处,手中无粮,心中便慌。
京城开销巨大,父亲的新职俸禄有限,她暗中经营的产业和供养的那些孩子,都需要源源不断的银钱支撑。
更重要的是,那些散落在京城角落里的孤儿,是她无法割舍的牵挂。
她以熟悉京城为由,开始低调地出门。
凭着在江南练就的敏锐和谨慎,她很快找到了几处合适的铺面位置,暗中接触了几位看似可靠的牙人。
同时,她通过父亲府中一位老仆的旧日关系,极其隐秘地联系上了京城“慈济堂”的一位老管事。
慈济堂是官办的善堂,但云清知道,官面上的救济杯水车薪。
这日午后,她借口去书局挑选书籍,带着贴身丫鬟出了门。
马车在城南一条相对僻静的街巷停下。
云清下车,走进一家不起眼的茶楼二楼雅间。
临窗的位置,己有一位头发花白、穿着半旧布袍的老者等候,正是慈济堂的刘管事。
“刘伯。”
云清微微颔首示意。
刘管事连忙起身,态度恭敬中带着感激:“云小姐。”
他谨慎地环顾西周,才压低声音道:“您上次托人送来的银钱和米粮,真是及时雨啊!
入冬了,堂里几个小的病着,正愁没处抓药……”云清静静听着,偶尔询问几句详情。
她将一张折叠好的银票轻轻推过去:“这些钱,烦请刘伯分作几份。
一份用于孩子们过冬的棉衣和炭火,一份请个可靠的大夫定期去堂里看看病患,余下的,买些笔墨纸砚,若有愿学的孩子,请个识字的先生教教他们认字算数。”
刘管事双手接过,眼眶微热:“小姐仁心,老朽代那些苦命的孩子们,谢过小姐大恩!”
“刘伯言重了。”
云清神色平静,“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行事务必谨慎,莫要声张。”
“老朽明白,明白!”
刘管事连连点头,小心地将银票贴身收好。
就在云清低声与刘管事交代细节时,茶楼对面街角,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静静停驻。
车窗的帘子掀开一道细缝,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睛,正透过缝隙,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茶楼二楼那个临窗的雅间。
景洐看着云清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对面那个衣着朴素的老者,看着她将一个明显装着东西的纸包推过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眼神中的审视被一丝清晰的好奇所取代。
这位云家小姐,甫一进京,不去结交权贵女眷,反而在这市井陋巷的茶楼里,与一个看似普通的老者密会?
她在做什么?
那老者又是谁?
那纸包里是什么?
她脸上那份沉静和专注,与那日在他面前表现的温婉柔顺,判若两人。
雅间内,云清似乎察觉到什么,目光下意识地向窗外扫来。
景洐手腕一动,帘子无声落下,遮住了他的身影。
云清的目光在对面街角那辆普通的青帷马车上停留了一瞬,并未发现异常。
她收回视线,继续对刘管事道:“以后每月初五,我会让人将钱送到老地方。”
“是,小姐放心。”
刘管事应下。
云清起身告辞。
走出茶楼,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走向自己的马车,步履从容。
就在她即将登车时,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冷冽质感。
“云小姐。”
云清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
只见景洐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迫人。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正牢牢锁住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探究。
“景将军。”
云清心头微跳,面上却迅速浮起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温婉,“真巧,将军也在此处?”
景洐没有回答她的寒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茶楼,又落回她脸上,声音平淡无波:“京城鱼龙混杂,云小姐身份特殊,还是少来这等地方为好。”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关心还是警告。
云清迎着他的目光,唇边绽开一抹清浅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将军说的是。
不过是寻些旧书,一时走岔了路。
多谢将军提醒。”
她微微屈膝,姿态无可挑剔。
景洐看着她滴水不漏的反应,眸色更深。
他忽然向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带着淡淡松木气息的味道瞬间笼罩过来,混合着一丝战场硝烟般的冷硬感,极具压迫性。
他微微俯身,低沉的声音几乎擦着她的耳畔响起,带着一种危险的探究: “走岔了路?”
他重复着她的话,尾音微微上扬,像是一把无形的钩子,“云小姐的路,似乎总与旁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