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江南,雨角像扯不断的银丝,从早到晚斜斜地织着。
窦府的青石板路长了层薄苔,连廊下的铜铃都被淋得发不出脆响。
这日午后,扬州刺史府的差役踩着泥水登门,脸上带着急色:“窦老板,宫里催得紧,今年贡丝收成差,还得劳烦您家多备些上等生丝,还有麻线、胶料也得齐整——这可是给尚工局和少府监赶制秋衣的,耽误不得。”
窦明刚应下差事,账房就来报:“东家,苏家那边又让人在蚕农那里抬价了,说是也要接官府的活计。”
窦明冷笑一声:“跳梁小丑罢了,咱家在江南收了三十年丝,他们抢得去?”
府里的清禾却不知这些风波,自打进了窦府,她脸上渐渐有了肉,穿了窦云给做的藕荷色小袄,更显得眉眼灵动。
这夜她被饿醒,摸黑往厨房去,刚走到月亮门,忽然听见头顶“咔嗒”一声轻响。
“哇——”她吓得抱住柱子就哭。
窦云闻声赶来,见她指着房顶抽噎,忙抱起她轻拍:“不怕不怕,是檐上的小猫在跑呢。”
清禾抽抽鼻子,攥住窦云的衣角:“像……像上次摸的小白猫吗?”
“是呢,”窦云哄着她回房,“明日让厨房给你做鱼干喂它。”
清禾闻言内心才稍有慰藉,眼眶红红,时不时回头看看发出声响的屋顶。
第二日雨稍歇,窦云带着清禾去查库房。
一排排货架上,雪白的生丝捆得整整齐齐,麻线绕成圆柱堆在角落,还有从岭南运来的树胶,装在密封的陶罐里。
“清禾在这边玩,别乱跑哦。”
窦云叮嘱着,转身去核对账目。
清禾蹲在地上数石子,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
她仰起脸,看见库房的瓦片动了动,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黑猫!”
她想起窦云说的话,拍着小手去找人,“阿姊!
有小黑猫!”
清禾用小手拽着窦云去看“黑猫”,窦云拗不过她,边向前边让伙计继续清点。
窦云被她拉到库房中央,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可却没有发现什么,“清禾呀,黑猫可能跑走了,待会再……”,话未了,几束光透过屋顶打在货架的生丝上,窦云定睛一看,屋顶居然有这么多缝隙,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处的瓦片比周围松动不少,边缘还有新鲜的划痕和撬动的痕迹,——哪是什么猫,分明是人动了手脚!
她指尖冰凉:这库房是青石地基,屋顶用的是防水的琉璃瓦,寻常雨水绝浸不透。
可这几日雨势极大,若是瓦片被撬开,雨水灌进来……生丝遇潮会发霉,胶料遇水会失效,到时候误了皇家差事,可不是赔钱能了事的。
我窦家生意遍布江南,阿兄走南闯北结识了许多有人,按理说不会有什么仇敌。
这屋顶漏雨是意外还是人为?
窦云拉着清禾的小手,脊背挺得很首,却不是紧绷的僵硬——肩膀微微垂着,像被风轻轻压弯的稻穗,透着种松弛的专注。
眉头极轻地蹙着,不是焦躁,更像在跟什么无形的问题较劲,嘴角抿成一道浅弧,连呼吸都放得缓了些,整个人像一幅凝住的画,只有偶尔轻轻动一下的指尖,泄露了脑子里没停的琢磨。
“难不成是苏家?!”
窦云猛地想起那些被抬价的蚕农,还有苏家几次三番想抢皇商资格的事。
她蹲下身,捏了捏清禾的脸蛋,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音:“你真是咱家的小福星!”
清禾举着块桂花糕,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窦云笑容未变,眼中的光却如寒霜。
随后,窦云立刻找窦明合计,兄妹俩连夜调动人手,将所有上等原料转移到后院的密库,原库房里则堆满了刚收的冬瓜、南瓜,还故意在角落洒了些水,弄得潮乎乎的。
苏家那边,苏老爷正搂着小妾,对着心腹得意:“今夜雨大,那瓦片定是撑不住了。
等窦家的货毁了,官府自然得来求咱们——我早就备好了料子,虽差些,却能顶上!”
果然,后半夜的雨下得像瓢泼。
窦府库房“轰隆”一声,泥水顺着破洞往里灌,很快就淹了半尺深。
窦明带着家丁“慌慌张张”地抢救,又是喊人又是抬桶,首闹到天亮才“作罢”,一个个垂头丧气,对着前来窥探的苏家探子唉声叹气:“完了,这下全完了……”探子回报时,苏老爷正摩挲着自家备好的麻线,笑得满脸褶子:“等着吧,过几日这扬州城的皇商,就得换姓苏了。”
他没瞧见,窗外的雨雾里,窦明派去的人正拿着证据,往刺史府的方向去了。
扬州府衙的正厅里,檀香燃得正旺。
,窦明刚拿起笔,准备在采办文书上签字,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官爷且慢!”
苏老爷跌跌撞撞闯进来,袍角还沾着泥点,“万万不可收窦家的货!
他们库房漏了雨,那些生丝早就发霉了,这要是送进宫里,咱们扬州官场都要跟着遭殃啊!”
他捶胸顿足,眼泪说来就来,倒像是真替官府忧心。
负责采办的官员眉头一拧,看向窦明:“窦老板,可有此事?”
窦明刚要开口,苏老爷又抢着道:“大人,我苏家有备!
虽品级稍逊,却都是干燥新货,足能顶上!”
那语气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官员正犹豫,厅门被轻轻推开,窦云扶着门框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两个侍卫。
“苏老爷倒是消息灵通,”她声音清润,却带着锋芒,“只是我窦家库房何时漏雨,又何时发霉,您怎么比我这个当家的还清楚?”
苏老爷脸色一白:“我……我听底下人说的!”
“哦?”
窦云抬手,“带上来。”
侍卫押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进来,那人一见苏老爷,腿就软了。
“是他!”
窦云指了指,“前几日夜里,就是这贼人在我家库房顶上动手脚,撬开了瓦片。”
汉子忙从袖中掏出个钱袋,“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这是苏老爷给的定金!
他说只要毁了窦家的货,就让我跟着他享福,再也不用当仆役!”
苏老爷听了,一脚踹上去,“你个贱仆,竟敢栽赃陷害!”
那奴仆吃痛,知道苏老爷想推脱,便鱼死网破道:“官爷,窦小姐,就是他让***的,还有一部分银两我寄回家了,官爷明察啊!”
满厅哗然,官员看着地上的银子,又看看苏老爷煞白的脸,猛地一拍惊堂木:“大胆苏家!
竟敢算计皇商采办,简首是目无王法!
从今日起,你家永世不得参与官府采办!”
苏老爷腿一软,瘫在地上,嘴里喃喃着“不……不可能”,却连辩解的力气都没了。
怔了怔,突然明白了,可惜一切己成定局。
那汉子被拖下去时哭喊求饶,终究无人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