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压沉天空,铅灰色云层低得要贴在医院顶楼的排气管上,风裹着消毒水的冷意扫过,卷起陆燃校服衣角,也卷着他耳尖还没散去的争吵声——父亲摔碎玻璃杯的脆响、母亲拔高的哭骂,还有那句“这日子没法过了”,像细针似的扎在他太阳穴上,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他攥着书包带的手泛了白,穿着小皮鞋的步伐紧紧跟在母亲高跟鞋仓促的步伐后,踩着水磨石地面的“哒哒”声。
那声音以前总让他觉得安心,像母亲下班回家时的信号,可现在却像催命的鼓点,每一下都在把他往“家”的反方向推。
母亲的脊背挺得很首,下颌线绷成硬邦邦的线条,连侧脸的阴影都透着冷,陆燃偷偷抬眼,只看到她发红的眼角,却没得到半分往日的安抚。
车开得飞快,窗外的霓虹被拉成彩色的光带,陆燃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哈气晕出一小片雾。
他想起早上出门时,母亲还笑着往他书包里塞了颗橘子,父亲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放学等我接你”,可不过半天,那个摆着他画的全家福的客厅,就被争吵撕成了碎片。
橘子还在书包侧袋里,隔着布料能摸到冰凉的弧度,他却没勇气拿出来——好像一碰到,那些短暂的温暖就会碎掉。
城西巷子口的老槐树歪着枝桠,昏黄的路灯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
母亲把车停在巷口,连车门都没开,只降下窗户,声音硬邦邦的:“去你爷爷奶奶家待几天,听话。”
陆燃还没来得及说“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车子就像逃似的蹿了出去,尾灯的红光在巷子里晃了两下,很快被黑暗吞掉。
潮湿的青苔味混着巷子里老住户炒菜的香气飘过来,陆燃站在原地,书包带勒得肩膀发疼。
首到奶奶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带着熟悉的暖意:“燃燃?”
他回头,看见奶奶瘦小的身影站在老宅门口,花白的头发用银簪挽着,手里还攥着件厚外套。
“快过来,风大。”
奶奶快步上前,把外套裹在他身上,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摸了摸他的脸,指尖带着刚从灶边沾的暖意,“冻坏了吧?
奶奶炖的红枣鸡汤在砂锅里温着,再等会儿就能喝。”
她的声音像煮软的红糖,慢慢化在陆燃心里的冷意里,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却还是咬着唇没说话——他怕一开口,就会问出“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老宅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混合着旧木头、茶叶和阳光晒过的棉被的味道扑面而来。
爷爷坐在天井边的藤椅上,老花镜滑到鼻尖,手里攥着张翻得卷边的报纸。
听到动静,他抬眼从镜片上方看过来,目光落在陆燃身上时软了软,没说话,只是从竹篮里拿起颗剥好的糖,朝他递了递。
糖纸是橘色的,和早上母亲塞的橘子一个颜色,陆燃接过,指尖碰到爷爷粗糙的掌心,那温度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总牵着他的手在巷子里散步,脚步慢得能数清砖缝里的草。
日子在这里慢了下来。
每天早上,奶奶会把热好的牛奶放在他床头,面包片上抹着他爱吃的花生酱;放学回家,总能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香气,有时是糖醋排骨,有时是荠菜馄饨。
她总坐在桌边织毛线,竹针“嗒嗒”响着,一边织一边问:“今天老师教什么了?
有没有和同学一起玩?”
陆燃话不多,却会把在学校画的画递给奶奶,奶奶每次都笑得眼睛眯成缝,小心翼翼地把画夹在旧相册里,说“我们燃燃真能干”。
爷爷的关心藏在细节里。
陆燃做作业时,他会悄悄把客厅的灯调亮些,又怕打扰他,轻手轻脚地走回藤椅;下雨天,他会提前把小雨靴擦干净放在门边,伞柄上还缠着防滑的布条;傍晚时分,他会背着手走在前面,陆燃踩着他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影子跟在后面,偶尔遇到巷子里的老邻居,爷爷会停下说“这是我孙子”,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骄傲。
有次陆燃指着墙根的青苔问“爷爷,这是什么呀”,爷爷蹲下来,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说“这是老墙的孩子,跟你一样,在这儿好好长着呢”,陆燃没太懂,却觉得心里暖暖的。
可孤岛也总有被风暴波及的时候。
父母来的那天,天阴得厉害,陆燃正在天井里给爷爷养的吊兰浇水,听见院门外的脚步声,手一抖,水壶里的水洒了一地。
母亲先进来,手里提着个水果篮,却没像往常那样拉他的手,只是笑着跟奶奶说“妈,我来看看您”,语气里的生分像隔了层玻璃。
父亲跟在后面,烟味裹着他身上的寒气,他拍了拍陆燃的肩膀,力道重得让陆燃缩了缩脖子,只问了句“最近成绩怎么样”。
那天的午饭吃得很安静。
母亲和奶奶在厨房低声说话,声音压得很轻,却能隐约听到“他爸太过分了这孩子跟着我也受苦”;父亲和爷爷坐在客厅,两个人都抽着烟,烟雾绕着天花板转,谁也没说话,空气沉得像灌了铅。
陆燃扒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他怕母亲突然哭,怕父亲突然发脾气,更怕他们说“我们要分开了”——他还没敢问,那个摆着全家福的客厅,以后还能不能回去。
父母走后,奶奶摸着他的头说“燃燃别多想,爸妈只是最近忙”,可陆燃能看到奶奶眼底的心疼。
他悄悄躲到天井角落的枇杷树下,树影把他罩在阴影里,他抱着膝盖,闻着树叶的清香。
爷爷走过来,没说话,只是蹲下来,像小时候那样,把一颗剥好的糖放在他手里。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糖纸上,闪着小小的光。
夜里开始下雨,雨点敲在老宅的瓦片上,“沙沙”声像奶奶织毛线的声音。
陆燃躺在小床上,盖着晒过太阳的棉被,能闻到淡淡的皂角味。
隔壁房间传来奶奶轻微的咳嗽声,还有爷爷起身给她倒热水的响动,这些细碎的声音像一层软壳,把他裹在里面,让他暂时忘了父母的争吵,忘了“家”的破碎。
可孤独还是会从缝隙里钻进来。
他摸着枕头下奶奶织的小毛衣,想起梦里那个模糊的小女孩——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穿着粉色的裙子,他们在一片沙滩上坐着,一起捡贝壳,不用说话也觉得开心。
可每次想看清她的脸,梦就醒了,只剩下满室的黑暗和雨声。
雨还在下,老宅的木窗棂在月光下映出细细的影子,像一艘古老的船。
陆燃闭上眼睛,听着雨点敲瓦的声音,心里想着:明天要是晴天就好了,爷爷说不定会带他去巷口的小卖部买冰棍,奶奶会在门口晒被子,被子上会有阳光的味道。
他不知道这艘“船”会飘向哪里,也不知道这片“孤岛”什么时候能找到岸边,但此刻,枇杷树的影子、奶奶的咳嗽声、爷爷递来的糖,都像小小的灯,在夜色里亮着,让他觉得,就算是孤岛,就算是未知的明天,也不是一无所有……---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