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枯燥而执拗，如同一声声重复叩问，敲在沈晚沉寂多年的心门上。
哐当——哐当——节奏分明，碾过时光，正将她带离经营了八年的、看似平静的南方生活，带回那个烙印着她最初欢喜与伤痛的北方小城。
窗外，深秋的暮色正如潮水般漫涌而来。
远山褪去了夏日的苍翠，只余下萧索的、铁灰色的轮廓，沉默地匍匐在天际线。
田野空旷，收割后的土地***出大片褐黄，几棵伶仃的老树伸展着枯枝，像命运的手掌，抓向灰蓝色的、愈发阴沉的天穹。
凉意无声地渗透进车厢，沈晚下意识地拢紧身上那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又将身边熟睡的儿子小雨往怀里更紧地搂了搂。
小家伙两岁多了，身子沉甸甸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香的柔软。
他睡得正酣，圆嘟嘟的脸蛋蹭着她的衣襟，泛着健康的红晕，长睫毛像两排湿漉漉的鸦羽，安然覆下，对这场漫长旅途的意义毫无所知。
他的全世界，此刻就是母亲温暖的怀抱。
沈晚低下头，用指尖极轻地拂去儿子脸颊上一根微不可见的绒毛，目光柔软，却像蒙着一层北方的雾霭，深处是化不开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怯然。
八年。
整整八年，她像一只被惊惶射中的鸟，拼尽全力挣脱故土射来的冷箭，拖着残破的翅膀，逃向遥远的南方。
她以为距离和时间是最好的金疮药，足以缝合一切伤口，埋葬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父亲的暴戾、母亲的眼泪、那个6岁小女孩躲在门后的恐惧、21岁时猝然降临的、几乎将她摧毁的背叛与心碎……以及那段最终归于沉寂、味同嚼蜡的婚姻。
在南省医院消毒水的气息里，在日夜不休的忙碌中，她似乎成功了。
她成了护士长沈晚，冷静、专业、独当一面。
她努力构建了一个新的生活，结婚、生子、离婚，按部就班，平静无波。
她甚至很少再梦见那片土地。
可当火车呼啸着驶过省界标识，当窗外的景物开始染上记忆里熟悉的、北方特有的粗粝与辽阔时，她才悚然惊觉，故乡从未真正远离。
它像一枚深嵌入骨肉的刺，平日无知无觉，一旦触碰，便是锥心的酸胀与疼痛。
那些她以为早己遗忘的感受——自卑、不安、被抛弃的恐惧、还有那场青春爱恋焚毁后的灰烬味——竟如此清晰地苏醒过来，随着车轮的每一次“哐当”声，敲击着她的神经。
她不是衣锦还乡，她是铩羽而归。
带着一段失败婚姻的印记，一个需要她独自抚养的幼子，和一颗看似愈合、实则仍脆弱不堪的心。
“女士，需要热水吗？”
列车员推着服务车经过，温和地询问。
沈晚像是从深水里蓦然被拉回水面，怔了一瞬，才仓促地摇摇头，挤出一个礼貌却疏离的微笑：“谢谢，不用。”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再次转向车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自己的脸孔，二十九岁的年纪，眉眼间却刻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倦怠。
窗外，故乡小城的轮廓在暮霭中逐渐清晰。
那根记忆里最高的厂区烟囱、那条蜿蜒的、反射着夕阳最后一抹残光的母亲河、那些错综复杂、埋藏着她整个青春岁月的街巷……它们沉默地矗立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审判台，又像一个温暖的、等待接纳她的旧巢。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撕扯着她。
“妈妈……”怀里的孩子忽然在梦中呓语，软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小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
这一声呼唤像一道光，瞬间刺破了沈晚心中沉郁的迷雾。
她立刻低下头，柔声回应：“妈妈在呢。”
轻轻拍抚着儿子的背脊，感受着那小小身体传来的温热和依赖。
是的，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命运的小女孩了。
她有了小雨，她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港湾。
为了他，她必须足够坚强。
母亲在电话里哽咽着说：“晚晚，回来吧，妈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继父沈明远温和的声音也从听筒那端传来：“对，回来散散心，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你妈天天念叨你。”
那个由母亲和继父构筑的家，是她此刻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慰藉与勇气来源。
至于这座城市的其他部分，那些人，那些事……她用力闭了闭眼，不愿再想。
列车广播响起，温柔的女声提示着终点站即将到达，请旅客做好准备。
车速明显减缓，“哐当”声变得拖沓而沉重，如同她骤然加速的心跳。
沈晚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似乎己经能嗅到故乡特有的、清冷而干爽的、带着一点点煤烟和尘土味道的气息。
她抱稳儿子，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物，伸手去拿放在行李架上的随身背包。
动作间，目光不经意地投向窗外逐渐清晰的站台。
站台上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有翘首以盼的接站人，有行色匆匆的旅客。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地，在那熙攘的人群中快速扫过一遍，像一个多年形成的、无法磨灭的习惯。
随即，她微微一愣，为自己的这个无意识举动感到一丝荒谬和狼狈。
怎么会呢？
八年光阴，足以山河变迁，物是人非。
那个曾在她生命里掀起滔天巨浪又骤然抽离的名字，那个让她爱过、恨过、最终选择遗忘的人，或许早己淹没在故乡的人海之中，拥有了与她截然无关、永不相交的人生轨迹。
列车，终于彻底停稳，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
车门开启，熟悉又陌生的北方空气猛地涌入车厢，冷冽而真实。
沈晚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站台的灯光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她抱紧怀里这个沉甸甸的、代表现在与未来的小家伙，拎起行李，垂下眼睫，随着人流，一步一步，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深秋的晚风立刻卷地而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带来刺骨的凉意。
新的章节，或只是旧故事的延续，就在这片她倾尽全力逃离的土地上，无声地掀开了第一页。
前方是迷雾重重的未来，但身后，己无退路。
---（第一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