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自无边黑暗与撕裂的痛苦中挣扎浮起,第一口呛入的气息里,还带着白绫那令人作呕的丝帛味和绝望的尘埃气。
甄嬛猛地睁开眼。
视线所及,是熟悉的帐顶繁复绣纹,承乾宫偏殿,她失宠后被囚禁的方寸之地。
喉间似乎还残留着被死死勒紧的剧痛,呼吸不畅,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
她没死?
“姐姐…姐姐你终于醒了!”
耳畔传来啜泣,假得让她头皮发麻。
一张清丽柔弱的脸庞映入眼帘,眼眶微红,泪珠欲落未落,正是她昔日掏心掏肺、最后却亲手递上那根白绫的“好妹妹”——安陵容。
“姐姐,你可吓死妹妹了。”
安陵容拿着绢帕,小心翼翼似要为她擦拭额角虚汗,语气哀切又带着几分怯懦的劝慰,“皇上…皇上也是一时之气,姐姐千万别怨怪皇上。
要怪…只怪姐姐平日才华过人,锋芒太盛,才惹得六宫侧目,皇上他…他也是听了小人谗言……”字字恳切,句句诛心。
还是这套说辞。
与前世她被赐死时,一字不差。
垂下的眼眸里,所有恍惚、惊疑、不敢置信,在刹那间被冰冷的恨意与彻骨的了然碾碎,沉淀为深渊般的死寂。
原来,不是没死。
是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决定她命运的夜晚。
巨大的荒谬和狂怒几乎要冲垮理智,指甲猛地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维持住了最后一丝清醒。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安陵容那张写满“担忧”的脸上,竟极慢地勾出了一点极淡的笑意,虚弱不堪,仿佛己被彻底击垮。
“妹妹…说的是。”
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个字都磨着喉咙,“是姐姐…不懂事…”安陵容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顺从,但很快便松了口气,泪珠滚落得更凶:“姐姐能想开就好,能想开就好…千万保重身子啊。”
又假意安抚了几句,见甄嬛只是疲惫闭眼,再无反应,安陵容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借口不打扰她休息,袅袅退去。
转身刹那,眼底那点虚假的泪光瞬间敛去,只余一丝几不可查的轻快与得意。
殿门轻轻合拢。
榻上,甄嬛骤然睁开双眼。
那里面再无半分虚弱迷茫,只剩下经历过地狱淬炼后的森寒戾气与孤注一掷的清醒。
怪她锋芒太盛?
好,这一世,她便将这“锋芒”,亲手插到最该去的地方!
三月光阴,流水般滑过。
选秀之期己至。
紫禁城朱壁高墙下,春色似乎都染着一层压抑的庄重。
秀女们低眉垂首,屏息静气,列队等候着天家遴选,环佩微响,衣香暗浮。
甄嬛穿着一身略显寡淡的浅碧色旗装,站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她微微垂着头,目光却似无意般掠过前方那道纤细的身影——安陵容。
今日的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水粉衬得肌肤胜雪,眉眼含羞带怯,既不出格,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那份独有的我见犹怜。
队伍缓慢前行。
终于,轮到了她们这一列。
太监尖细的唱名声响起,几个名字依次报出。
甄嬛与安陵容一同上前,跪拜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皇帝高坐御榻之上,面色有些倦怠,目光随意扫过,并未在谁身上停留。
皇后坐在一侧,端庄含笑,眼神平静无波。
一切仿佛与前世的轨迹重合。
就在内侍即将示意她们退下的刹那——甄嬛忽然极轻地、清晰地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随即以一种无比恭顺又略带怯生的姿态,向前微倾了半分。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玉石轻叩,在这寂静大殿中异常清晰地荡开:“臣女冒死启禀皇上、皇后娘娘。”
御座上的皇帝眉头几不可见地一动,视线终于落向这个突然开口的秀女身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与审视。
皇后亦看了过来,笑容微淡。
甄嬛伏低身子,语气是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至诚:“臣女自知鄙陋,不敢妄言。
然,身侧这位安陵容安妹妹,容色倾城,性情温婉,更兼蕙质兰心,臣女所见之人中,无有出其右者。
臣女愚见,安妹妹仙姿玉质,或堪配…真龙。”
一语出,满殿寂然。
所有低垂的头颅都几不可察地僵住,空气凝固了一般。
安陵容更是猛地一震,猝然抬头看向身侧的甄嬛,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中满是惊骇与难以置信,嘴唇微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她完全懵了,甄嬛她…她怎会?!
皇帝的目光,终于因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彻底从甄嬛身上移开,带着浓重的审视与一丝被勾起的好奇,落在了那个被盛赞的“安陵容”脸上。
水粉宫装,身姿纤弱,楚楚动人。
此刻因惊惶而苍白的脸,反倒更添了几分脆弱的风情。
皇帝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
那片刻,于甄嬛而言,漫长得如同又一个生死轮回。
她依旧保持着伏地叩首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唇角,却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缓缓勾起一丝冷彻骨髓的弧度。
目光惊惊艳停留的那一瞬——游戏,才刚刚开始。
皇帝的手指在紫檀扶手上极轻地叩了一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响。
“哦?”
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成功让殿内所有凝滞的呼吸又屏紧了几分,“抬起头来。”
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显而易见。
安陵容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下意识地看向甄嬛,却只看到一个恭顺无比的脑顶。
她心跳如擂鼓,慌乱、惊惧、还有一丝被突然推至御前的无措,但那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泼天富贵的隐秘渴望,终究驱使着她,慢慢地,抬起了头。
视线与天子的目光撞个正着。
她像被烫到一般,立刻惊慌地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蝶翼般颤抖,脸颊泛起一丝因紧张而生的红晕,愈发显得娇怯可怜。
皇帝看着她,没立刻说话。
那双阅尽美色的眼睛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心思。
皇后在一旁温和地笑了笑,适时开口:“皇上,这位安秀女,瞧着倒真是水灵可人。”
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宽厚,目光落在安陵容身上,带着审视,却无锋芒。
皇帝不置可否,只又问:“多大了?”
安陵容声音微颤,细若蚊蚋:“回、回皇上,臣女今年十六了。”
“十六……”皇帝重复了一句,目光仍未移开,像是打量一件新奇的瓷器,“方才她说你蕙质兰心,都会些什么?”
“臣女…臣女愚钝,略通些女红,也…也识得几个字。”
安陵容答得小心翼翼,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皇上,”甄嬛依旧伏在地上,声音平稳地接话,带着一种纯粹的、为姐妹感到骄傲的赤诚,“安妹妹过谦了。
妹妹调香制粉的手艺乃是一绝,心思玲珑剔透,臣女所见,无人能及。”
“调香?”
皇帝似乎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这倒稀罕。”
安陵容手心全是冷汗,只能低声道:“只是…只是些不上台面的小玩意儿,不敢污了圣听。”
御座上的男人沉默了片刻。
这短暂的沉默,于跪地的二人而言,皆是煎熬,只是心境截然不同。
终于,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懒洋洋的兴味:“罢了。
皇后瞧着如何?”
皇后笑容温婉:“臣妾瞧着是个乖巧的孩子。
皇上若觉得尚可,便是她的造化了。”
皇帝“嗯”了一声,挥挥手。
总管太监立刻会意,尖声唱道:“安陵容,留牌子,赐香囊——”声音落下,安陵容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软了一下,又立刻强撑着叩首下去,声音发飘:“臣女…谢皇上、皇后娘娘恩典!”
内侍示意她们退下。
甄嬛这才缓缓起身,依旧低眉顺眼,扶着几乎站不稳的安陵容,一步步退出大殿。
自始至终,她没有再抬头看御座一眼。
转身离开的刹那,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天子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探究,但也仅仅是一瞬。
以及,另一道来自皇后方向的、更温和却也更深远的注视。
她脊背挺得笔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首到彻底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大殿,走到宫墙夹道的微风中,安陵容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死死攥着甄嬛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她肉里,声音因激动和后怕而变调:“姐姐!
你方才…你方才为何要那样说!
你差点吓死我了!”
甄嬛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她。
阳光透过高墙,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她的表情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与无辜:“妹妹不喜欢吗?
我只是觉得妹妹样样都好,合该得到最好的。
难道…妹妹不想入选?”
安陵容所有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
她想吗?
她当然想!
她想疯了!
只是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被甄嬛以这样一种几乎骇人听闻的手段,推至台前!
看着甄嬛那双清澈见底、仿佛全然是为她打算的眸子,安陵容心里乱成一团麻,有狂喜,有野望,有不安,还有一丝被看穿隐秘心思的羞窘,最终都化作了脸上复杂难言的红晕,她低下头,声若蚊蝇:“…妹妹不是这个意思,妹妹只是…只是受宠若惊,多谢姐姐成全。”
甄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容温婉亲和,一如前世她们最要好的时候:“你我姐妹之间,何须言谢。
日后在宫中,还要相互扶持才是。”
安陵容用力点头,眼底终于燃起灼热的光彩。
甄嬛收回手,目光掠过她激动得微微发红的脸颊,望向远处层叠的琉璃宫瓦。
阳光有些刺眼。
她微微眯起了眼。
第一步,成了。
将那朵毒蕊娇花,亲手送到了这吃人旋涡的最中心。
风,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