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童年有脸,那一定被谁提前挖走了。”
凌晨1点,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后背抵着沙发腿,面前摊开的相册泛着廉价的塑料味。
客厅只开了盏小夜灯,暖黄色的光打在相册封面上,“幸福一家人”五个烫金小字被磨得发毛——这是我妈去年在拼多多买的,9块9包邮,她说“家里老照片散着容易丢,装起来才像个家”。
我不是心血来潮翻相册。
从早上听见楼下小孩说“跳楼的地方”开始,我就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块拼图。
我需要一张照片,一张能证明“我真的经历过那些日子”的照片——不是现在这个模糊不清、连自己有没有拿过菜刀都记不住的我,是那个穿校服、会因为扣子掉了脸红的我。
爸妈早就睡了,主卧的门缝里没了灯光。
厨房的水龙头没拧紧,“滴答——滴答——”,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被拉得很长,像老式座钟走不动时的喘息。
我伸手把相册往亮处挪了挪,指尖碰到相册边缘的毛刺,是被我刚才翻得太急刮到的。
第一页是我三岁生日的照片。
蛋糕上插着三根蜡烛,奶油沾在我嘴角,我妈抱着我,笑得眼睛都眯了,我爸站在旁边,手里举着相机。
可当我把照片凑到夜灯底下时,手指突然僵住——照片里我的脸,是一团模糊的肉色。
不是拍照时手抖了,也不是洗照片时曝光过度。
那团模糊像有人用橡皮擦反复蹭过,边缘还带着不规则的指纹印,本该是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只剩一片混沌的白,只有脸颊的轮廓还能看出是个小孩的样子。
我以为是这张照片的问题,赶紧翻到下一页。
小学一年级的入学照,白底红字的“入学留念”下面,我的脸还是糊的;五年级全家去游乐园,我举着棉花糖站在旋转木马前,棉花糖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我的脸却像被泼了一层牛奶;就连我初中毕业照,全班五十多个人,每个人的表情都清清楚楚,唯独我,从额头到下巴,是一片均匀的模糊,像被谁用PS的“模糊工具”涂了个彻底。
我猛地想起小学三年级的春游。
那天是4月12号,星期五,班主任李老师带了单反相机。
我穿的是学校统一的蓝色校服,早上系扣子时太急,把第二颗扣子拽掉了,同桌小美笑了我一路,说“言枫羽你衣服要掉了”。
我当时还红着脸把外套拉链拉到顶,拍照时故意往人群后面躲。
我记得那么清楚,清楚到能想起那天风里的樱花味,清楚到能想起李老师喊“3、2、1”时的声音。
可现在,我从相册最厚的那一页翻出了那张春游集体照。
蓝色校服还在,拉链拉到顶的细节也在,甚至我身后小美的辫子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我的脸,还是那团该死的肉色雾气。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硬的,有弧度;摸了摸嘴角,能感觉到牙齿的形状。
这些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可照片里的我,却连一张完整的脸都没有。
“洗照片的时候就那样。”
突然响起的声音像冰锥扎进耳朵,我吓得手一抖,相册“啪”地掉在地上。
照片散了几张出来,其中一张正好是那张春游照,我的模糊脸对着地板,像在哭。
我回头,看见我妈站在客厅门口,穿着她那件印着小碎花的睡衣,手里握着一把菜刀。
菜刀的刀刃反光,在她脚边的地板上投出一道细窄的影子,刀尖还滴着水——像是刚切完西瓜,又像是刚洗过刀上的什么东西。
“妈,你……你怎么醒了?”
我的声音有点发紧,眼睛盯着那把刀。
早上她擦桌布时哼的童谣又在脑子里冒出来,“月光光,照厅堂,宝宝拿刀逛一逛……是你太吵了。”
我妈走过来,弯腰帮我捡相册,她的睡衣袖子扫过我的手背,凉的。
她把散在地上的照片一张张塞回去,动作慢得像在整理什么易碎品,“翻相册的声音太大,我在屋里都听见了。”
“可这些照片……”我指着我模糊的脸,想让她看,“我的脸怎么会这样?
我明明记得不是这样的!”
“洗照片的时候就糊了,”我妈合上册子,把它抱在怀里,动作温柔得像在抱着一具小棺材,“当时我还跟照相馆老板吵了一架,他说没法重洗,我只好将就着收了。”
“不可能!”
我站起来,声音提高了些,“小学毕业照全班都一样,他们的脸都清楚,就我的糊了?
这怎么可能!”
我妈没回答,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相册,夜灯的光打在她脸上,一半亮一半暗。
过了几秒,她才抬起头,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早点睡吧,言枫羽。
别翻旧账,过去的事,记那么清楚干嘛?”
我还想追问,想问她“你当年到底有没有去跟老板吵架”,想问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脸是糊的”,可她己经转身往厨房走了。
菜刀在她手里晃了晃,月光从客厅的窗户照进来,刀刃上的水光闪了一下——那把刀,跟我昨晚记忆里握在手里的菜刀,形状一模一样。
我抱着相册回了房间,把它塞进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然后锁上。
锁头“咔哒”一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像给我那些零碎的记忆上了道镣铐。
我拉上窗帘,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那些模糊的脸,全是我妈手里的菜刀,全是楼下小孩说的“跳楼的地方”。
不知道熬到了几点,我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里,我站在一间暗房里。
红色的灯泡挂在天花板上,滋滋地响,空气里全是药水的味道。
有人从背后握住我的手,冰凉的,没有温度。
那人拿着我的手,把一张刚显影的照片放进定影液里。
液体里,照片慢慢清晰起来——是我五岁时的照片,我坐在幼儿园的秋千上,笑得很开心。
可下一秒,照片里我的脸突然动了,嘴角慢慢往下撇,眼睛里流出黑色的液体,对着我哭。
我想喊,想把手抽回来,可那人的力气太大,死死攥着我。
定影液突然从盘子里溢出来,灌进我的喉咙,苦得发涩,跟早上我妈给我盛的那碗粥一模一样。
“啊!”
我猛地惊醒,后背全是汗。
窗外天还没亮,房间里只有闹钟的微光。
我喘着气,刚想伸手擦汗,却看见书桌的抽屉——是开着的。
那本相册,正摊在我的枕边。
我吓得差点滚下床,借着闹钟的光看过去——相册翻开的那一页,正是我三岁生日的照片。
照片里我妈的笑容还在,我爸的手还举着相机,可我的那团模糊脸,竟然对着我笑了。
不是普通的笑,是嘴角往两边裂开,一首裂到耳朵根,露出两排细小的白牙。
更恐怖的是,照片的空白处,多了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字,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孩写的:“别找了,你的脸在我这儿。”
我颤抖着手合上册子,手指碰到封面时,突然顿住。
我把相册凑到闹钟底下,看清了封面上的字——“幸福一家人”五个烫金小字,不知何时少了一个“人”字,变成了“幸福一人家”。
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我猛地转头看向书桌对面的镜子。
那是我上大学时买的,挂在墙上,能照到半个房间。
镜子里本该映出我,映出我冷汗涔涔的脸,映出我身后的床和窗帘。
可现在,镜子里站着一个小孩。
穿着蓝色的校服,拉链拉到顶,第二颗扣子的位置是空的——那是小学三年级的我。
但他没有脸。
从额头到下巴,是一片跟照片里一模一样的肉色雾气。
他就站在镜子里,跟我对视了几秒,然后缓缓抬起手,对着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盯着镜子,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我想喊,想把镜子砸了,可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镜子里的小孩还在对着我“嘘”,而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何时,也做出了同样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