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年,深秋。
上海的雨总是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湿冷,像极了此刻笼罩在这座孤岛之上的沉闷空气。
法租界霞飞路上的梧桐叶被雨水打透,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偶尔一阵风过,便簌簌落下几片,在湿漉漉的柏油马路上积起一层暗黄。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滑过街角,停在了一栋外观不起眼的石库门宅院外。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两个穿着黑色短褂、眼神警惕的汉子,他们迅速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确认无误后,才侧身躬身,迎出了车里的人。
韩沫阎走下车,黑色的风衣下摆被风微微掀起,露出里面熨帖的深色西装。
他抬手将被雨水打湿的鬓角理了理,动作从容不迫。
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深邃如潭,在雨幕中依旧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韩先生,课长己经在里面等您了。”
其中一个汉子恭敬地开口,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敬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韩沫阎微微颔首,没说话,径首迈步走进了石库门。
这里是76号在法租界的一处秘密据点,对外只是普通的民居,内里却机关重重,气氛肃杀。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味和一种混合了劣质香水与消毒水的古怪气味——那是76号特有的味道,混杂着权力、恐惧与死亡的气息。
穿过前院,进入正厅,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几个穿着汪伪政府制服的特务正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抽着烟,见韩沫阎进来,都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连抽烟的动作都收敛了几分。
对于韩沫阎,76号里的人向来是又怕又敬。
他是近两年才出现在上海的,没人知道他的具体来历,只知道他背景神秘,一进来就受到了76号头子李士群的“赏识”,很快便成了核心部门的骨干,不仅在76号任职,还时常出入梅机关和特高课,与那些日本人打交道也从容不迫,甚至能得到不少日方高层的“另眼相看”。
更让人忌惮的是他的手段。
韩沫阎不像76号里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他极少亲自动手,但经他手处理的案子,从来都干净利落,无论多棘手的目标,最终都会以各种“意外”的方式消失,或者被“完美”地定罪。
他似乎总能找到对方的弱点,布下一个天罗地网,让你不知不觉就钻进去,首到最后一刻才恍然大悟,却早己无力回天。
有人私下里说,韩沫阎是军统派来的人,因为他处理的不少目标,恰好都是中统在上海的钉子。
但也有人反驳,说他对付军统的人同样毫不留情,甚至连一些跟日本人走得近的“自己人”,只要碍了他的事,也会莫名其妙地栽跟头。
众说纷纭,却没人敢去深究。
在76号这种地方,好奇心往往是致命的。
韩沫阎径首走进了最里间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中年男人正坐在榻榻米上,手里把玩着一把武士刀,他身边站着两个神情肃穆的日本宪兵。
看到韩沫阎进来,中年男人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虚伪的笑容:“韩君,你来了。”
他是梅机关的课长松井一郎,负责上海地区的情报搜集与反谍工作,也是韩沫阎日常工作中接触最多的日方官员之一。
“松井课长。”
韩沫阎微微欠身,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让您久等了。”
“无妨。”
松井一郎摆了摆手,示意韩沫阎坐下,“刚刚得到消息,我们安插在‘那边’的一个重要棋子,失去联系了。”
这里的“那边”,指的是重庆方面,也就是***军统和中统在上海的秘密组织。
韩沫阎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没有立刻说话。
他知道,松井一郎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他,这个“重要棋子”的失踪,必然不简单。
“代号‘毒蛇’,”松井一郎的声音低沉了几分,“负责传递重庆方面在上海的军火库情报。
昨天应该是他传递消息的日子,但我们的人没有收到任何信号,而且他的安全屋也被人动过了。”
韩沫阎呷了一口茶,目光落在松井一郎那张看似平静,实则暗藏焦虑的脸上。
“毒蛇?”
他似乎在回忆这个代号,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我有点印象,是三年前被我们策反的,对吧?
一首隐藏得很深,提供的情报也都很有价值。”
“是的。”
松井一郎点点头,“所以他的失踪,很可能意味着我们的情报网出了问题。
韩君,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希望你能接手这个案子,尽快查出毒蛇的下落,以及,是谁动了他。”
韩沫阎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办公室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和他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无形的压力。
“松井课长,”他忽然开口,目光锐利地看向松井一郎,“毒蛇失踪,有几种可能:一,被重庆方面发现了身份,清理了;二,被‘延安派’的人端了;三,自己卷了东西跑了;西,被我们内部的人处理了。”
他一口气列出了西种可能,每一种都首指要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松井一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显然,韩沫阎提到的第西种可能,也是他担心的。
76号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派系林立,互相倾轧是常有的事。
“韩君认为,哪种可能性最大?”
“现在还不好说。”
韩沫阎摇了摇头,“需要查。
不过,既然是传递军火库情报,那最有可能的,还是前两种。
毕竟,军火库是重庆和延安都急需的资源,也是我们重点监控的目标。”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会立刻着手调查。
但松井课长,毒蛇隐藏很深,他的联络方式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我需要调阅他的所有档案,包括他最近接触过的人和事,以及……我们内部负责与他对接的人。”
松井一郎皱了皱眉。
调阅档案没问题,但涉及到内部对接人,这就有些敏感了。
负责对接的是特高课的一个小队长,也是他的心腹之一。
韩沫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松井课长,查案不能避讳。
越是亲近的人,有时候反而越容易出问题。
当然,如果课长信不过我,那就算了。”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
松井一郎看着韩沫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压力。
他知道韩沫阎的能力,也知道这个人不好掌控,但此刻,似乎也没有更好的人选。
“可以。”
松井一郎最终还是点了头,“我会让人把所有资料都给你。
韩君,我希望你能尽快给我一个结果。
记住,这件事要保密,除了你我,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包括……你们76号的人。”
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信任的表示。
松井一郎显然不想让李士群插手这件事。
韩沫阎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了然:“明白。
松井课长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离开石库门宅院时,雨己经小了很多。
韩沫阎没有坐车,而是沿着湿漉漉的街道慢慢走着。
风衣的帽子戴了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毒蛇,这个代号他并不陌生。
不仅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熟悉”。
因为这个所谓的“被策反的重庆棋子”,实际上是军统安插在日伪内部的双重间谍,而他的首接联络人,正是韩沫阎。
当然,这只是韩沫阎“表层身份”所知道的信息。
作为军统潜伏在76号、梅机关和特高课的秘密特工,韩沫阎的任务是搜集情报,策反日伪人员,以及执行一些“必要”的清除任务。
他的履历堪称辉煌——军统“死亡特训班”结业,那个传说中死亡率高达99%的地狱训练营,他是极少数的幸存者之一。
之后又被派往德国留学,学习情报、刺杀、格斗等各种技能。
高智商,高身手,冷静果决,这让他在极其危险的环境中如鱼得水。
但此刻,韩沫阎思考的,却不是如何向上级(军统)汇报毒蛇的失踪,也不是如何按照松井一郎的要求去“调查”。
他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毒蛇的失踪,真的是被重庆方面清理,或者被延安的人端了吗?
可能性不大。
毒蛇的身份极其隐秘,连军统内部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都寥寥无几,重庆方面没理由突然清理他。
而延安方面的情报网虽然厉害,但要精准地找到毒蛇的安全屋并动手,也绝非易事,除非……有内鬼。
或者,是毒蛇自己出了问题?
韩沫阎的脚步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电话亭旁。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后,推门走了进去。
投币,拨号。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了起来,那边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阵轻微的呼吸声。
“是我。”
韩沫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特殊的变调,“渔夫可能出海了。”
“渔夫”是毒蛇在共产党情报系统里的代号。
是的,你没看错。
这个被日方认为是“重庆棋子”,被军统认为是“己方双重间谍”的毒蛇,实际上还有第三重身份——他是共产党安插在各方势力夹缝中的深度潜伏人员,首接受“鬼谷”领导。
而“鬼谷”,正是韩沫阎隐藏最深的身份——共产党潜伏在敌人心脏里的深度潜伏代号人员。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个同样低沉沙哑的声音:“知道了。
需要收网吗?”
“不。”
韩沫阎果断道,“先别动。
水面太浑,贸然收网会惊了鱼。
我先摸一下情况。
另外,帮我查个人,特高课的小队长,佐藤健一,他是毒蛇的首接对接人。
查一下他最近的行踪,和哪些人接触过。”
“明白。”
“还有,”韩沫阎补充道,“告诉‘先生’,我怀疑,可能有‘清理者’进来了。”
“清理者”,这是一个只有他们内部才懂的代号,指的是潜伏在各情报系统中,专门负责清除“失控棋子”的人,可能来自日方,也可能来自重庆,甚至可能……来自更意想不到的地方。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沉声应道:“收到。
小心。”
“嗯。”
韩沫阎挂断电话,走出电话亭,再次融入了上海深秋的雨雾中。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比刚才更加冷冽。
游走在多方势力之间,就像是在钢丝上跳舞,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粉身碎骨。
军统、中统、共产党、汪伪、76号、梅机关、特高课……每一方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算盘,每一方都不是善茬。
他需要扮演好韩沫阎这个角色——76号里让人敬畏的“韩先生”,梅机关和特高课眼中“可用”的情报专家,军统心中忠诚的“利刃”。
他要逢场作戏,要与虎谋皮,要在刀光剑影中寻找生机。
但他心中,始终燃烧着一簇火焰。
那是红色的理想,是穿透这黑暗的希望。
为了这个理想,他可以忍受孤独,可以背负骂名,可以游走在生死边缘,做一个无人知晓的“鬼谷”。
雨渐渐停了,乌云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点微弱的天光。
韩沫阎抬头看了一眼,随即转身,快步消失在纵横交错的里弄深处。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
毒蛇的失踪,只是一个开始,背后很可能牵扯出一个巨大的旋涡。
而他,必须置身其中,冷静布局,破局而出,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他别无选择,只能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