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水底,被嘈杂的人声硬生生拽了上来。
“……作风败坏,道德沦丧!
根本不配为人师表!”
一个尖利的女声刺破耳膜,带着某种刻意划清的界限和不容置疑的正义感。
头疼欲裂。
李维猛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从老式的木格窗棂射进来,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间空旷的教室里,水泥地,掉了漆的木头课桌,墙上挂着斑驳的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几个大字:“批评与自我批评大会”。
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
男女老少,穿着清一色的蓝、灰、绿,洗得发白,打着颜色各异的补丁。
每一张脸上都写着警惕、审视,还有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像针一样扎人。
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一件款式古旧、领口磨得发毛的列宁装,再抬手摸到的是一根又粗又长的麻花辫。
心脏骤停一拍。
“苏晚晴同志,请你严肃态度!
对于王翠花同志提出的,你与钢厂技术员刘建民多次在夜间单独接触、行为不检点的问题,你必须做出深刻检讨!”
讲台旁,一个戴着深度眼镜、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敲了敲桌子,语气沉痛。
苏晚晴?
刘建民?
庞大的、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轰然涌入脑海——1952年,北方某重工业城市,红星钢厂子弟小学教师苏晚晴。
因被同宿舍的女工王翠花举报与有妇之夫“搞破鞋”,正被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公开批评。
原主胆小怯懦,百口莫辩,最终……李维打了个寒颤,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个即将被时代唾沫淹没的可怜姑娘。
而此刻,她成了她。
台下,那个叫王翠花的女人得意地扬着下巴,眼神里淬着妒恨的毒。
不能认。
认了就完了。
这个年代,一句作风问题足以压死人。
“李主任,各位同志,”她开口,声音带着刚苏醒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压下了现场的嗡嗡议论,“王翠花同志的举报,完全是不实之词!”
人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王翠花像是被踩了尾巴,尖声道:“你狡辩!
我亲眼看见的!”
“看见什么?”
李维——现在的苏晚晴,猛地转向她,目光锐利,“看见刘技术员下夜班路过女工宿舍楼后,看见我恰好出去倒洗脚水?
看见我们隔着三米远说了两句明天小学劳动课要借厂里工具的事?
这就是你所谓的作风败坏?”
她语速快且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刘技术员的爱人张大姐就在台下,你可以问问她,刘技术员那晚是不是到家比平时晚了十分钟?
因为他帮我把宿舍楼下堵了的排水沟通了一下!
这事门房赵大爷也看见了,可以作证!”
王翠花一时噎住,脸色涨红:“你、你胡说!
谁知道你们黑灯瞎火……黑灯瞎火才是你想当然!”
苏晚晴截断她的话,声音拔高,“同志们,新社会了,我们讲究实事求是!
不能因为某些人自己思想不干净,就看什么都是脏的!
这种捕风捉影、恶意诬陷同志的行为,才是真正破坏我们团结、妨碍生产建设的坏风气!”
几句话砸下去,掷地有声。
台下安静了许多,不少人的眼神变了,从看热闹变成了思索。
王翠花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台上的李主任推了推眼镜,脸色缓和了些,但依旧严肃:“苏晚晴同志,即便事实如你所说,你的行为也有欠妥当,容易引起误会。
作为人民教师,更应注重影响……”苏晚晴知道,这只是场面话,但危机并未完全解除。
她需要更大的冲击,彻底扭转局面,让所有人,包括这位李主任,都不敢再深究。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
“李主任,您批评得对。
但我时刻不敢忘记身为教师的职责。”
她语气一变,深沉而充满信念,“我们教书育人,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建设一个强大的新中国!
是为了让我们的下一代,能过上前所未有的好日子!”
她猛地将手伸进列宁装宽大的口袋,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光滑的方块——和她一起穿来的手机。
屏幕竟微亮着,显示着满格信号和“可连接网络”?!
荒谬感席卷而来,但此刻它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凭借记忆急速盲操,点开某个缓存过的文献APP,找到所需,意识飞快浏览。
再抬头时,她眼神灼亮,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同志们!
未来的蓝图早己绘就!
我们必须坚持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
她突然高声背诵,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时空的力量,“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我们要解放思想,深化改革,扩大开放……”一段段精炼而陌生的论断,带着绝对权威的口吻,从这个年轻女教师的口中流淌而出。
有些词汇台下的人根本闻所未闻,但那些话语的结构、那种磅礴的自信、那种毋庸置疑的断语,震慑住了每一个人。
教室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包括李主任,都张着嘴,愕然地看着她。
那不只是惊讶,更像是一种聆听上级重要指示时的本能敬畏。
这女教师……她说的这些东西,听起来怎么那么……那么正确?
那么高屋建瓴?
她从哪里听来的?
苏晚晴暗自松了口气,赌对了。
这个年代,对某些特定话语有着天然的崇信。
手机文献里那些超越时代的总结,足以镇住这场面。
她适时收住,做出总结:“所以,同志们,我们要把精力集中在生产建设上,团结一致向前看,而不是无端内耗,浪费宝贵的革命热情!”
一片寂静。
许多人脸上浮现出深思甚至羞愧的表情。
然后,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冷冽得像初春化冻的溪水,瞬间刺破了这短暂的、微妙的平静。
“说得好。”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教室最后的墙角,靠墙站着一个人。
不知来了多久。
一身笔挺的旧军装,洗得发白,却没有一丝褶皱。
身姿挺拔如松,眉峰锐利,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讲台方向,深得像寒潭。
他缓缓站首,目光锁死在苏晚晴脸上,薄唇微启,一字一句地问:“但是,苏晚晴同志,你刚才提到的‘改革开放’,具体指的是什么?”
轰——!
像是一道惊雷首劈天灵盖!
苏晚晴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西肢冰凉,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清了那张脸。
年轻,英俊,棱角分明透着军人特有的硬朗,眼神里是审视和探究,还有一种深藏的、不容错辩的敏锐。
那张脸……她曾在家里那本厚厚的旧相册里见过无数次!
黑白照片上,穿着同样旧军装、胸前别满勋章的老人,总是带着慈祥又威严的笑容摸着她的头。
那是她爷爷李铮年轻时的脸!!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时间点,他明明应该还在……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紧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世界在她眼前无声旋转,崩塌。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