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那一声“是你？”
干涩异常，裹着惊涛骇浪般的惊疑，砸在新房内弥漫着龙涎香与紫檀冷香的空气里。
红烛爆开一个轻微的灯花，“噼啪”一声，在这死寂的时刻显得格外刺耳。
萧绝面上的玩味笑意似乎凝滞了一瞬，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摇曳的烛光下，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快得像是错觉。
但他随即恢复了那副八风不动的从容，甚至微微偏了下头，唇角重新勾起的弧度带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是什么？”
他反问，声音平稳无波，仿佛真的听不懂楚晏这没头没尾的质问。
他甚至还慢条斯理地将手中那卷新的婚书仔细卷好，收回袖中，动作优雅得刺眼。
那缕冷香因着他的动作，又稍稍浓郁了些许。
楚晏死死盯着他，试图从那完美无瑕的面具上找出一丝裂痕。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三年前雪地里濒死的冰冷、钻心的剧痛、意识模糊间那点支撑着他不敢彻底沉沦的冷冽香气……无数碎片在这个荒诞的新婚之夜，因这缕熟悉的香气轰然拼凑。
可萧绝的反应，却又让他瞬间坠入迷雾。
是试探？
是否认？
还是……根本就是他闻错了？
记忆欺骗了他？
眼前的萧绝，是他的死对头，是六年来在朝堂上处处与他作对、言辞机锋恨不得将他置于死地的摄政王。
他怎么可能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边境雪原？
又怎么可能出手救他？
救了他，为何三年来只字不提，甚至依旧在朝堂上与他争锋相对，首至今日这般荒唐境地？
逻辑告诉他绝无可能。
可鼻腔里萦绕的、与记忆严丝合缝的气息，却又如此真实地灼烫着他的神经。
两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在脑中疯狂撕扯，让楚晏一时间僵在原地，方才撕毁婚书的滔天怒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撞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混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萧绝看着他脸上血色褪尽又涌起、眼神剧烈变幻的模样，眸光微不可查地沉了沉。
他忽然向前迈了一步。
两人本就离得极近，这一步，几乎让彼此的衣袍相触。
那冷冽的香气更清晰地笼罩下来。
楚晏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倏地绷紧，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带着全然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从未与萧绝靠得这样近过，近到能看清对方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近到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与他凌厉外表不符的微凉体温。
“将军这是怎么了？”
萧绝的声音压低了些，在这红烛高烧的新房里，竟无端染上几分暧昧的黏稠，“方才撕婚书的魄力去了何处？
莫非……真对本王有所企图？”
他的语调拖得有些长，带着明显的戏谑，瞬间将方才那片刻诡异的凝重击得粉碎。
仿佛刚才楚晏那石破天惊的质问，真的只是一场无厘头的错觉。
楚晏猛地回神，被对方话里的轻佻意味激得怒火重燃，瞬间压下了心底那些翻腾不休的惊疑。
是了，这定然又是萧绝捉弄他的把戏！
不知从何处寻了类似的香料，故意在此刻扰乱他的心绪！
“你找死！”
楚晏眸中寒光骤盛，想也不想便抬手欲抓向萧绝的衣襟。
萧绝却似早有预料，轻巧地侧身避过，衣袂飘动间，那冷香又是一荡。
他并未还手，只是站在一步开外，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略微被带动的袖口。
“春宵一刻值千金。”
萧绝抬眼，目光扫过满室刺目的红和楚晏紧绷的脸，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淡，却字字如针，“将军若想练手，本王可明日奉陪。
至于今夜……陛下赐婚，百官皆证，这洞房花烛，将军是想拆了这新房，让全京城再看一场大笑话么？”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那被楚晏撕碎踩脏的婚书碎片，缓缓道：“本王是不介意名声更狼藉些，只是将军一向爱惜羽毛，恐怕……”话未说尽，威胁之意却己淋漓尽致。
楚晏的手僵在半空，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跳动。
萧绝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的死穴。
他可以不顾自身，却不能不顾楚家满门忠烈换来的声誉，不能不顾边境数十万将士的颜面。
今夜若真的闹得不可开交，传扬出去，徒惹天下人耻笑，正中这奸王下怀！
他死死盯着萧绝，眼神像是要将对方剥皮拆骨，生吞入腹。
半晌，他猛地收回手，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沉香木桌案上！
“砰”的一声巨响，坚实的桌案应声裂开数道缝隙，上面的合卺酒壶和杯盏震得一阵乱响。
萧绝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仿佛早料到如此。
“好，好得很！
萧绝，你给本将军记着！”
楚晏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
他不再看萧绝，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内室那张无比扎眼的龙凤喜床。
他一把扯下床上铺着的百子千孙被和鸳鸯枕，毫不客气地扔向窗边的软榻，随后和衣重重躺倒在光秃秃的床板上，翻身背对外间，用一个僵硬的背影昭示着拒绝与愤怒。
萧绝站在原地，看着楚晏那一连串带着十足火药味的动作，首到那背影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寒气，他才几不可察地牵了下唇角，那笑意极淡，未达眼底。
烛火摇曳，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晃动出几分孤寂的意味。
他沉默地走到软榻边，看了一眼那被粗暴扔过来的锦被软枕，并未去动，只是拂衣坐下，单手支颐，合上了眼。
红烛默默燃烧，流下滚烫的烛泪。
新房内陷入了另一种更为诡异的寂静之中，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彼此交错，一个粗重愤怒，一个轻缓几不可闻。
那缕冷冽的香气，依旧固执地弥漫在空气里，缠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与当下。
楚晏瞪着眼前黑暗的床帏，毫无睡意。
身后那道目光似乎如有实质，烙在他的脊背上。
鼻尖萦绕的冷香，混着新房内浓郁的喜庆熏香，变成一种极其古怪的味道，搅得他心烦意乱。
三年前那个雪夜的碎片，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撞入脑海——冰冷的雪，温热的血，那人单薄却沉稳的肩背，还有缭绕不散的冷香……为什么……偏偏是这种味道？
他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这一夜，注定了无人成眠。
而窗外，不知何时，渐渐沥沥地下起了雨，敲打着王府新婚的琉璃瓦，声音细碎而绵长，如同某种无声的叹息，笼罩了这偌大的、冰冷的新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