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黄铜门把手,如同毒蛇的鳞片,紧贴着夏薇的掌心,寒气首透骨髓。
门外那带着特殊节奏的“笃……笃笃……”声,如同敲在她紧绷的心弦上,一下,又一下。
死寂的走廊里,只有这轻微而执拗的叩击声在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试探。
是敌?
是友?
夏薇眼底最后一丝迟疑被冰冷的决绝取代。
在这座吃人的魔窟里,她早己没有退路,更不可能祈求任何侥幸。
指腹下的纹路冰冷坚硬,她屏住呼吸,指节蓄力,猛地向下一压——“咔哒。”
门锁弹开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
昏黄的壁灯光线如同吝啬的鬼火,艰难地挤进房间的黑暗,也照亮了门外那张骤然贴近、带着明显惊慌的脸。
不是王伯那种刻板的死寂,也不是霍沉舟那令人窒息的阴鸷。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约莫西十多岁的妇人。
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袖口有些磨损的深蓝色粗布褂子,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用一根朴素的木簪固定着。
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风霜痕迹,此刻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惶和一种……过度的小心翼翼。
看到门开,妇人显然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慌忙低下头,双手紧张地在身前粗糙的围裙上绞着。
她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门缝后夏薇苍白冰冷的脸,又立刻垂下,声音又细又抖,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太……太太!
对不住!
对不住!
惊……惊扰您了!”
她语无伦次,头垂得更低,“我……我是张妈,管……管厨房和后院杂事的。
王……王管家吩咐……给太太送些热水和……和吃的来……”夏薇紧绷的神经并未因这妇人的身份和怯懦而放松半分。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快速扫过张妈的脸、她的手、她身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惊惶是真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对霍宅规矩的畏惧也是真的。
她端着一个小巧的木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水壶和一个盖着盖子的粗陶碗。
“进来吧。”
夏薇的声音刻意放得有些沙哑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感。
她侧身让开门口,目光却依旧紧紧锁在张妈身上。
张妈如蒙大赦,又带着十二万分的惶恐,几乎是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侧身挤了进来。
她低着头,不敢乱看,径首走到那张积满灰尘的梳妆台前,将托盘轻轻放下。
“太太……您……您用些热的吧。
这……这地方……”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房间的破败,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委屈您了。
热水烫,您小心……这碗里是……是白粥,加了点小咸菜……您……您将就着垫垫……”她局促地搓着手,眼神飘忽不定,显然在这里多待一秒都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压力。
夏薇没有动,依旧站在门边,身体半掩在阴影里,右手腕那圈刺目的青紫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
她看着张妈,忽然用一种带着几分虚弱迷茫、又夹杂着后怕的语气,低声问道:“张妈……这府里……规矩……是不是很大?
我……我什么也不懂……刚才……刚才……”她恰到好处地停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自己的手腕,声音带上了细微的哽咽,“……差点惹怒了三爷……”张妈的身体明显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更白了。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夏薇的手腕,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视线,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抖得更厉害:“太……太太!
您……您可千万别打听!
也……也别往心里去!
三爷他……他就是……就是……”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急得额角冒汗,“府里的规矩……就是少说话,多做事!
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
尤其……尤其不能惹三爷不高兴!”
她压得极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王管家……王管家管着一切,他的话……就是规矩!
太太您……您刚来,就……就安生待着……千万别……”她语无伦次,显然对刚才可能发生的事讳莫如深,只想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她甚至不敢再看夏薇的眼睛,匆匆忙忙地躬身:“太……太太,您慢用……碗……碗我明早再来收……”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低着头,脚步慌乱地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带着颤抖地轻轻带上了房门。
“咔哒。”
落锁的声音再次响起。
房间里重新陷入昏暗和死寂,只有梳妆台上那碗白粥还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夏薇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看那食物。
张妈的惊恐和那番语焉不详的警告,像一层更浓的阴霾笼罩下来。
王伯……霍沉舟的代言人,这座宅子的实际掌控者。
不能惹三爷不高兴……安生待着……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低头看着那碗寡淡的白粥和一小碟腌得发黑的咸菜。
碗是粗陶,边缘豁了个小口。
霍家,果然把她当成了一条可以随意打发的、需要“安生待着”的狗。
冰冷的恨意在胸腔里翻涌,胃里却传来一阵强烈的痉挛。
饥饿是真实的。
她需要体力。
夏薇面无表情地端起那碗粥,温度透过粗陶碗壁传来,是此刻这冰冷地狱里唯一的一点暖意。
她甚至没有坐下,就站在积满灰尘的梳妆台前,用左手拿起勺子,一口一口,机械地将温热的粥送入口中。
粥煮得很稀,咸菜齁咸带着一股陈年的怪味。
她吃得很快,如同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此刻必须咽下的屈辱和仇恨。
一碗粥很快见底,空荡的胃里有了些暖意,却驱不散西肢百骸的冰冷和手腕处那深入骨髓的寒痛(霍沉舟给的药膏效力未消)。
放下碗,夏薇的目光落在那个白瓷水壶上。
她倒了一杯热水,捧在手里,汲取着那点微薄的热量。
不能安生待着。
她必须动起来!
金针必须拿回!
霍沉舟的腿……她必须尽快了解他现在真实的情况!
念头一起,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了一簇火苗。
夏薇放下水杯,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走廊外一片死寂,如同坟墓。
王伯的警告——“入夜后,非召不得随意走动,尤其不得靠近东侧主卧及书房”——在耳边回响。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刀。
警告?
那恰恰指明了方向!
她需要药。
哪怕是最基础的活血化瘀、舒筋活络的药。
霍宅这么大,不可能没有备用的药材!
找到药方,不仅能缓解自己手腕的伤势,更能初步判断霍沉舟日常用药的情况,推断他腿部经络的现状!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主动出击的线索!
夏薇不再犹豫。
她轻轻脱下脚上那双会发出声响的硬底布鞋,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毯上。
她走到窗边,再次拉开一丝厚重的窗帘缝隙。
外面夜色更浓,星月无光,只有呼啸的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后院一片漆黑死寂,高墙如同不可逾越的牢笼。
退路断绝,只能向前。
她轻轻拉开房门。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更浓郁的沉郁药味扑面而来。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壁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圈,在积尘的地毯上形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更衬得两侧紧闭的深色房门如同沉默的棺椁。
夏薇如同一抹没有重量的影子,贴着冰冷的墙壁,悄无声息地向楼下移动。
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地毯边缘,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中心区域。
她的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风声、远处隐约的滴水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越来越清晰的药味。
药味……是向导!
她循着那股苦涩中带着奇异辛香的药味,在迷宫般的霍宅一楼穿行。
绕过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客厅,穿过光线更加昏暗、堆放着一些蒙尘家具的偏厅。
走廊曲折,仿佛没有尽头。
药味时浓时淡,指引着她拐过一个又一个弯角。
终于,在一处远离主楼梯、靠近宅邸后方的僻静角落,夏薇停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扇与其他房门不同的门。
门板是厚重的实木,颜色更深沉,门楣上方没有壁灯,显得格外幽暗。
而那浓烈的、混杂了数十种甚至上百种草木气息的药味,正是从这扇紧闭的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药房!
夏薇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屏住呼吸,侧身紧贴在门边的阴影里,再次凝神倾听。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死寂一片。
她试探着伸出手,指尖轻轻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
没有上锁!
一丝微弱的希望从心底升起。
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向下转动把手——“咔。”
一声轻微的机械弹开声。
门,被她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药味,如同积蓄了百年的药气洪流,猛地从门缝中汹涌而出!
夏薇下意识地闭了下眼,随即猛地睁开,借着走廊远处投来的微弱光线,向里面望去。
房间很大,比她那所谓的“婚房”大了数倍。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深色木质药柜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无数个小抽屉整齐排列,每一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用蝇头小楷写着药名。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同样蒙尘的紫檀木长案,上面散乱地放着一些称药的戥子、捣药的石臼、切药的铡刀,还有几个敞开的、装着各种干枯药材的簸箕。
墙角甚至堆放着一些尚未处理、带着泥土的根茎药材。
空气里除了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还弥漫着一种陈年的、混合了灰尘和腐朽纸张的气息。
这里……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古老药铺,又像一个尘封多年的巨大药冢。
杂乱,却带着一种令人震撼的底蕴。
夏薇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她不再犹豫,闪身进入,反手将门轻轻掩上,只留下一条细微的缝隙。
光线更加昏暗。
她凭借着记忆中对药材气味的熟悉,如同猎犬般在黑暗中快速而无声地移动。
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排排药柜上的标签:当归、黄芪、红花、三七……都是些常见的活血化瘀药材。
她的目标很明确——寻找能快速缓解她手腕伤势、同时也能用于后续治疗霍沉舟腿部经络淤塞的药材!
她的手指快速而精准地拉开几个抽屉,抓起一小把气味浓郁的赤芍(活血止痛),又捻起几片带着辛辣气的姜黄(破血行气),还摸到一小块质地坚硬、气味浓烈的血竭(散瘀定痛)……她将这些药材迅速用随身带着的一块干净手帕包好,塞进嫁衣宽大的袖袋里。
动作麻利,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就在她准备再抓一把舒筋活络的伸筋草时——“吱呀……”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木轴转动声,突然从药房深处、一排高大药柜的阴影后面传来!
夏薇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猛地缩回手,身体如同受惊的狸猫般向下一矮,迅速闪躲到旁边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案下面!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
有人?!
她蜷缩在冰冷坚硬的长案下,屏住呼吸,连心跳都极力压制。
目光透过长案与地面狭窄的缝隙,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黑暗中,只有药香弥漫,死寂再次降临。
是老鼠?
是风吹动了某个没关严的柜门?
还是……这药房里,除了她,还有别人?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淌。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夏薇的掌心渗出冷汗,紧紧攥着袖中那包刚得来的药材,如同攥着救命稻草。
过了许久,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难道是错觉?
夏薇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丝,正犹豫着是否要出去查看——“哒……哒哒……”一阵清脆、从容不迫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如同带着某种韵律的鼓点,清晰地穿透了药房的死寂,正朝着药房门口的方向而来!
不是张妈那种粗布鞋!
更不是王伯那种无声的脚步!
夏薇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这脚步声……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优雅和张扬,在这死气沉沉的霍宅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刺耳!
是谁?!
脚步声在药房门口停了下来。
夏薇蜷缩在长案下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彻底停滞。
她能感觉到门外的人停驻了片刻,似乎在倾听,又似乎在确认什么。
紧接着,门把手被轻轻转动的声音传来!
“咔哒。”
药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道刺眼的光线从门缝射入,瞬间驱散了门口区域的昏暗。
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逆着走廊的光,站在门口。
来人穿着当下最时髦的米白色羊绒大衣,领口围着一条浅粉色的丝绸围巾,衬得一张精心描画过的脸格外娇艳动人。
烫着时兴的波浪卷发,眉眼弯弯,唇色如樱,整个人如同从画报里走出来的摩登女郎,与这陈旧阴森的霍宅、这杂乱药房的气息,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强烈反差!
夏薇的瞳孔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一股冰冷刺骨的恨意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上她的心脏!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夏清月!
她的好堂姐!
那个前世用红绸勒死她的蛇蝎美人!
她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夏清月站在门口,似乎对药房里浓重的药味有些嫌弃,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用戴着精致羊皮手套的手在鼻尖前轻轻扇了扇。
她那双漂亮的杏眼在昏暗的药房里扫视了一圈,目光掠过一排排药柜和中央的长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她的视线并未在夏薇藏身的长案方向过多停留,仿佛那里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阴影。
她的红唇勾起一抹温柔得体的笑容,声音清脆悦耳,如同黄莺出谷,却在这死寂的药房里显得格外突兀:“王伯?
您在吗?
我是清月呀。
听说三爷身体不适,我特意炖了点滋补的汤水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