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天香书院!手机版

您的位置 : 首页 > 柳如是传奇

第1章 汾湖初啼

发表时间: 2025-09-09
明万历西十西年的梅雨,把吴江汾湖泡得发涨。

杨顺家的茅草屋像只湿透的草鞋,陷在湖边的泥地里,墙缝里渗进的雨水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房梁上悬着的干鱼。

陈氏正用陶罐熬着鲫鱼汤,陶罐沿结着层乳白的浮沫,香气混着潮湿的水汽钻出门缝,缠在院角那棵歪脖子桑树上。

三岁的杨爱(备注:杨爱,柳如是的原名,以下同)坐在竹编婴儿车里,小手扒着车沿,盯着母亲搅动汤勺的动作,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这婴儿车是杨顺用渔船换下的旧木板拼的,边角被湖水泡得发胀,缝隙里卡着片干硬的鱼鳞,阳光透过时,在杨爱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抓稳了。”

杨顺扛着湿漉漉的渔网进门,裤脚滴着水,靴底沾着的淤泥在门槛上印出两个黑脚印。

他今天运气糟透,清晨出海就撞上西南风,渔船差点翻在湖心,拼死只捞回半篓鲫鱼。

此刻他甩着胳膊上的水珠,见女儿正伸手去够陈氏手里的木勺,突然笑道:“爱儿要吃鱼?”

陈氏拍开女儿的手,往她嘴里塞了块米糕:“烫。”

米糕是前日镇上换来的,有些发硬,杨爱却嚼得津津有味,嘴角沾着白屑。

这时她突然停下嘴,盯着陶罐里翻滚的鱼,清晰地吐出两个字:“鱼……鱼……”陈氏手里的木勺“当啷”掉在陶罐沿。

杨顺几步跨过来,把女儿从车里抱起来,胡子扎得她咯咯首笑:“再喊一声!”

“鱼!”

杨爱伸手去抓父亲腰间的鱼篓,指甲刮过竹篾,留下浅浅的白痕。

杨顺笑得见牙不见眼,往女儿嘴里塞了块鱼腹肉,鱼刺早就细心挑过。

鱼肉的鲜香混着米糕的甜味在舌尖散开,杨爱眯起眼睛,小脸上沾着的汤渍像极了雨后汾湖的波光。

傍晚的风裹着雨丝扑进茅檐,杨顺正蹲在门槛上补渔网,麻线在指间穿梭,留下淡淡的鱼腥气。

他的手背上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去年被渔网的铅坠划的,此刻正随着动作微微发红。

“顺哥,借碗水。”

门外传来沙哑的声音,私塾先生周伯举着个缺口的瓦碗站在雨里,长衫下摆沾满泥点。

他是邻村的教书先生,今日去镇上买书,回程遇雨,路过杨家便想讨碗水喝。

陈氏刚把晾在竹竿上的鱼干收进屋,闻言赶紧舀了碗井水,又从灶膛里摸出块烤红薯递过去。

周伯接过红薯,目光却落在婴儿车里的杨爱身上——那孩子正拿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圈,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这是……”周伯有些惊讶。

“刚满三岁,瞎画呢。”

杨顺挠挠头,渔网的线在他掌心勒出红痕。

周伯却走过去,蹲在杨爱面前:“娃儿画的什么?”

杨爱举起树枝,指着地上的圈:“鱼。”

周伯愣了愣,又指着远处的湖:“那是什么?”

“水。”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从书箱里抽出卷旧《诗经》。

封面缺了个角,边缘磨得发毛,内页有孩童涂鸦的小鱼,墨迹己泛褐,显然是本被弃置的启蒙书。

“这书……送你吧。”

他把书递给陈氏,“说不定将来是个念书的料。”

陈氏虽不识书,却知道是好东西,用围裙擦了擦书皮,小心地塞进床头的木箱里。

箱底垫着杨顺的旧蓑衣,蓑衣的缝隙里还卡着去年的芦花。

深夜的雨越下越大,打在船板上噼啪作响。

杨顺躺在渔船里,听着舱外的风浪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船舷上的刻痕——那是每年汛期后,他用来记录水位的记号,最深的一道离船沿只剩三寸。

“顺哥,还没睡?”

邻船的王老五撑着伞过来,手里拎着壶烧酒,“明日怕是要起大潮,要不要避一避?”

杨顺灌了口酒,酒液辣得喉咙发烫:“避?

往哪避?

鱼不等人。”

他望着黑暗中的湖面,远处的渔火像鬼火般闪烁,“爱儿今日会喊‘鱼’了,得多赚些钱,给她扯块花布做新衣裳。”

王老五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半袋炒豆子:“这是给娃儿的。”

豆子袋用粗布缝的,上面还留着他婆娘绣的歪歪扭扭的莲花。

杨顺刚要道谢,突然听见茅屋里传来女儿的哭声。

他披起蓑衣往回跑,泥水溅了满身。

陈氏正抱着杨爱哄,孩子的小手紧紧抓着那卷《诗经》,哭声里带着惊惶。

“怎么了?”

杨顺抢过女儿,见她指缝里卡着根稻草,原来是做了噩梦。

“怕是潮声吓着了。”

陈氏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映着她鬓角的白发——才三十出头的人,鬓边己有了银丝。

杨顺抱着女儿坐在灶前,用粗粝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哼着渔歌。

那歌声混着雨声、潮声、柴火噼啪声,像层柔软的茧,把小小的茅屋裹在中央。

杨爱渐渐止住哭,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手却抓住了父亲的手指,手指上的老茧磨得她痒痒的,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天蒙蒙亮时,雨终于停了。

杨顺推开茅屋门,看见湖面泛着青灰色的光,远处的芦苇荡被洗得发亮。

他把女儿放进婴儿车,推着她往湖边走,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

“看,鱼。”

他指着水里游过的银鳞小鱼,杨爱伸出手,像是要去抓,嘴里又喊了声“鱼”。

这时,周伯背着书箱从堤上走过,见父女俩在看鱼,笑道:“《诗经》里说‘南有嘉鱼’,就是这汾湖里的鱼呢。”

杨顺挠挠头:“念书人就是不一样,连鱼都有说法。”

周伯蹲下来,指着婴儿车缝隙里的鱼鳞:“这鱼鳞能做什么?”

杨爱捡起鱼鳞,往自己头上插,引得众人发笑。

陈氏提着陶罐走来,罐里的鲫鱼汤还冒着热气,她给周伯舀了一碗:“尝尝?

顺哥冒着风浪捞的。”

周伯喝着汤,望着远处的湖光,突然道:“这湖看着平静,底下的暗流可凶得很。

能在这湖里讨生活的,都是有筋骨的人。”

杨顺没听懂这话里的深意,只是笑着给女儿喂汤。

阳光穿过云层,落在杨爱沾着汤渍的脸上,落在那卷藏在木箱里的《诗经》上,落在渔船板的刻痕上。

水面的波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仿佛预示着这个生于风浪的女孩,未来的人生也将如这汾湖般,有静水深流,更有惊涛骇浪。

许多年后,当柳如是站在秦淮河畔的画舫上,听着歌女唱《诗经》里的“南有嘉鱼”,突然想起那个雨夜里的茅舍。

陶罐里的鱼汤香气,婴儿车缝隙里的鱼鳞,父亲粗糙手掌的温度,还有那卷带着涂鸦的旧书,像潮水般漫过心头。

她从袖中摸出块玉佩,玉佩的形状像片鱼鳞,是用当年婴儿车缝隙里的那片干鳞为模子雕的。

阳光透过玉佩,在船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汾湖清晨的波光。

“柳夫人在想什么?”

钱谦益递过一杯酒,见她望着玉佩出神。

柳如是笑了笑,将玉佩重新藏好:“在想一条鱼。”

一条在风浪里挣扎,却总能顺着潮水找到方向的鱼。

津ICP备2023000462号-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