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好,打扰了,我是……女士,您好,打扰了,我是……我坐在办公桌前,
拿起工作手机,拨了两个号码,打给两个我从未谋面的人。我说着同样的话。
两个电话在我即将说明身份时,挂掉。戛然而止的挂断声,像狠狠把门甩着关上的撞击声,
余波扑在我的右半边脸上。我面无表情地起身去接水,把装满水的杯子搁在桌角,
拐出门去了趟卫生间。我关上厕所隔间门,蹲下。我并不是真的想排便。
我只是单纯地想在厕所里静一下,让脑袋瓜缓下神。当然,我还得分出一丝神计算时间。
五分钟后,我走出卫生间,回到自己的工位上,面带微笑,拨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喂!
老师,您好,打扰您了,我是XXX,……”这次她等我说完,“哦,不需要。
”她挂断了电话。没错!你肯定已经猜到我的职业——电话销售。或许你会撇撇嘴,
打电话的?是的,我是个打电话的,推销房子。每天早上,我对面的组长,
一个比我还小的帅小伙,会递给我三张话单。是三百个陌生号码。我一天要打三百个电话,
说三百次相似的话。我像一个打电话的机器。现在智能语音机器人也会打电话。但没有情感,
一口气下来一个调,接电话的人一听就知道不是人。我却会愤怒。
打电话时常会让我感到愤怒,尤其是遇到不礼貌的客户,会骂我为什么打扰他。但我敢保证,
我只给他打过这一次电话。打电话的还有这么多。不等他骂完,我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手机只是个机器,屏幕又没有痛感,我还是恶狠狠地,摁挂断键。我没有去过项目。
事实上,也不用去项目。我们分工明确。我只打电话邀约,项目另有人接待。谁接待,
我不管。我在系统中登记了客户的号码,对应着我的名字。客户去了会报这个号码,
在他去的那天,我会在反复的问候中交代他。我只是个打电话的,其他的我不用管,
也管不着。我的耳边嗡声一片。我们组这会儿打得正激烈!“兄弟们,加油打呀!
”组长激昂地说。我拨通了一个号码,没有人说话。我们总是会赔笑脸自我介绍,
我的同事阿蓉可以看到我的这种谄媚相,我也经常看到她的这种表情。
我们对着眼前虚无的空气,低人一等地笑,并且我们笑时,头还不自觉往前倾,往下点。
为的不过是让对方听我们把话讲完。但往往我们讲到一半,他们就突然挂掉,
像雪花落在树叶尖,毫无征兆。你看,我还会用雪花作比喻。我的内心还有一丝清高的倔强。
我们组长遇到这种哑巴电话,挂了定要骂上一句“***玩意儿!”现在,我也不说话。
沉默了片刻,“喂”他开口了,语气有点不耐烦。“喂,先生,您好,
我们是XXX”我即刻恢复到那种谄媚的状态,甚至更强烈一些。我赢得了平等对话的胜利,
但我的心跳还是加速了。我还在说,他狠狠地挂掉。我感受到他的那种厌恶,
像恶狠狠地把门甩着关上,再也不想见到我。起码他回应了,我心里说。接着拨打下一个。
“喂”我说。没有回应的沉默。我等待着,“喂”我又打了声招呼。仍是沉默。我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神经病!”我听到这么一句,她挂断了电话。我扔掉手机,
“扑通”一声落在桌子上,大骂“你才神经病!”大家抬头,随即又低下头打电话,
嘴角挂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我对组长说是客户骂人,“***玩意儿,”他骂道。
阿蓉说这人怕是有毛病,让我不要在意。我知道这是他们的口头禅。“***玩意儿!
”“有毛病!”遇到不顺,总要骂上一句。阿蓉一大早已经遇到四个“有毛病”客户,
加上我这个,是第五个。现在是上午十点半,我又接了杯水,去了趟卫生间。
我在最里侧靠窗的便池撒尿,对准便池里蓝色的芳香球,尿完后抖了抖,
系腰带的时候看向窗外。比起撒尿,我更想透过这扇二十六楼厕所的玻璃窗,
俯瞰我所生存的这座城市。它时常让我有种错觉,我不再渺小。回到自己的工位,
我把工作手机拿在耳边,伪装打电话的模样,低头扒拉自己的手机。十点四十分,
我斜瞟了一眼经理的位置,她每天在这个时候会出去一趟。她摇晃着朝我这边走来,
我用话单把自己手机遮住,“喂,女士,您好,我是……”我脸上堆满了笑,
凸出的龅牙和眼角的鱼尾纹,显得世俗无比,像老了十几岁。我今年才二十五岁。
她走得真慢。我尽力保持着这成熟得丑陋的模样。我们的经理是一名小儿麻痹症患者,
她的身高不高,嗓门不大。至于是怎么一路爬上去的,据她说,只靠一个字,忍!
她说凭这个字,她在这个公司五年,熬走了一大批比她优秀的人。我信这话,
干我们这行很容易辞职。每周一的例会,她笑着开场,一点点收紧,讲到业绩时,
她的脸像块冰冷的铁疙瘩。她开始训人,训那些业绩垫底的,直接点名。之后脸色开始好转,
铁块有了温度,变得红润,她笑盈盈地表扬几个业绩靠前的人,继而又沉下去一点儿,
鼓励那些垫底的人。她挺懂这一套。我对所有的领导感到害怕,像上学时害怕老师。
我总是不自觉地点头弯腰笑。她终于从我身旁走过,也肯定看到我努力工作的嘴脸。
我暗自得意。我对她感到敬佩,但实话说,我总有些瞧不上她。我只敢表现我的敬重,
和对其他领导一样的,低头讪笑。我多半是个没出息的人。但肯定是个听话的好员工。
“中午吃什么?”还有一个小时吃饭,阿蓉问我。“麻辣香锅吧!”我说,“你呢?
”“小碗菜吧!”我重复着早已厌倦的说词,脑子里满是淋了红油的藕片,海带,
金针菇和莴笋。等对方挂断,我吞了一大口口水。早饭没来得及吃,要坐四十分钟的地铁,
赶在打卡点前到。这会儿已经饿了,脑袋也饿醒了。想到饭后可以休息一个小时,
最后几个电话打得很轻松。吃罢午饭,我趴在桌子上,玩了会儿手机,觉得没意思。
刷视频没意思,打电话没意思,顿时,我像陷入一个冰凉幽深的黑洞中,
感觉身边的一切都他妈没意思。凉意袭卷了我的全身,我连发怒的力气也逐渐丧失。
我不想打电话,我又能做些什么?面对那些石沉大海的简历,我沉默不语。
红姐的声音涌入冰洞,我一下被那股强有力的声波弹了出来。她是另一个组的销冠。
我们公司是做饲料起家,如今也做起了房地产项目,在这座城市开发了好几个楼盘。
组长每天在我们组的小群里发行业信息,
企业进军房地产……某某城市取消限购……某某项目房价又涨了……都是些无聊至极的噱头,
翻来覆去,像小时候玩的游戏——炒黄豆。我没一点儿兴趣。也买不起房子。
我们卖的大平层,四五百万。打一天电话一百四十五块。我只管打我的电话。
红姐的嗓门真大。她也足够自信。我佩服她讲四五百万跟讲四五块钱的洒脱。
尽管她和我的工资差不到哪儿去。经理鼓励我们就要这样敢说。确实,我们只是个打电话的,
没必要想太多。我也遇到过有钱的客户,要买上千万的叠拼别墅,你难以想象,
我跟他说话的语气,一种欣喜上头的酥软,献媚到极致。但更多的客户,
是想买一两百万的刚需。他们听到报价后,上了年纪的会直接打趣道,“买不起呦!
”那语气我理解。年轻人,多少顾及面子会婉拒,“暂时不考虑,谢谢”我更是理解。
我不会有任何的瞧不起他们,虽然不自主地会仰视那些富人,我知道,我和这些人才是同类,
或许比他们还差一点儿。因此,我给足了他们面子。红姐比我强势。她在办公区的后角,
我在靠门口处,中间隔了组长女朋友的组,她说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不买也可以来看看嘛!”我们有邀约任务,来了就算一个,她总是这样怂恿道。
她还喜欢用激将法,“二三百万对您来说还不是个小事,首套房首付只要三成,
七八十万就够了!”她推销的是小面积洋房,遇到那些摆架子的,就爱激他们。
她一点儿也不怕,语气强烈速度快。我常常想她要是给我打电话,我估计也只有听的份。
对于那些放她多次鸽子的客户,她会直接质问,甚至讥讽他们的不守信用。那语气刁钻古怪,
让人听了又不好意思反驳。我不敢这样,我都是私底下骂。有时挂掉电话我就忘了。
一天早上,阿蓉悄悄告诉我说,红姐上厕所时,手机掉蹲坑里了。
最后骂骂咧咧捡起来冲了冲,擦干又放兜里了。
当时红姐不知道她在最里面靠墙的隔间里蹲着。阿蓉和我低头捂着嘴,憋笑。
我租住的房子在地铁口,离公司有四十分钟的地铁车程。四十分钟的地铁,
足以从我家乡的小县城到地级市一趟。我本想找个离住所近的公司,可在附近投了一圈简历,
一个也没有回我。有一次我到春熙路,一个人散步,想碰碰运气,
真的找到一个卖帆布鞋的工作。可卖了一个星期,店长就把我辞退了。她说我不够热情,